第十三章 善意謊言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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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善意謊言

第十三章 善意謊言

警車上,易文翰和被拷住的高雲騰坐後排,吉時仍舊坐在副駕駛。

“你們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就是打臉大師的?”高雲騰語氣輕快,彷彿在跟朋友聊八卦。

易文翰理解吉時此時的心情,見他一直沉默,便代替他回答:“之前是懷疑,不敢確定,剛剛看見你的那一刻才坐實。”

“我只是想知道,郝立銘不肯認錯,是你們安排他表演給我看,引我上鉤的戲碼,還是他真的,真的執迷不悔。”高雲騰嚴肅地問。

吉時通過後視鏡注視着這位從前不怎麼相熟,而今讓他感懷的大學同學,不答反問:“你希望是演的,對吧?”

高雲騰通過後視鏡望着吉時的眼,“僅僅幾天的接觸,沒想到你竟然懂我。”

“是啊,我懂你,我懂你想要在僅剩的自由時間裡達成你這二十年的夙願,你等不起了。如果不是夏長秋的屍體被發現,你也許會用後半生去等待那三個人幡然悔悟,你不斷暗示,甚至冒險出現在郝立銘面前,你就是想看他們回想起當初,悔不當初的樣子。並且,你在享受這種過程。”

高雲騰苦笑,“是啊,我的打算是以局外人的身份去觀察,去享受他們發自內心的懺悔。可惜啊,我等不起了,等不到他們自己主動回憶起當年的罪行,我只能給他們加把勁,給他們找一個老師,啓發他們,甚至是引領代替他們回憶起二十年前他們犯下的罪行。”

“這對你來說很重要,”吉時替高雲騰總結,“因爲那條小狗對你來說很重要。”

“是的,易隊長應該知道,我的童年是怎樣的,跟着生父沒學上,沒朋友,沒錢,被當做拖油瓶,心情不好就打罵一頓。小黃,就是那條小狗,它是我唯一的朋友,甚至一度是我活下去的動力。你們能夠想象嗎?一個十歲的男孩,感覺活着是一種煎熬,每天都想要死去的心情。直到我看到了跟我一樣孤苦伶仃卻努力求生的小黃。我們倆相依爲命。”

吉時的腦中浮現出一個穿着破爛衣服,小臉凍得紅撲撲,營養不良的瘦小男孩,還有一條同樣填不飽肚子的瘦小黃狗。兩個瘦小的身體相互依偎,彼此慰藉。

轉眼,小黃狗奄奄一息,它的兩條前腿向身後高高舉起,只能靠後退勉強維持站立的姿勢,歪歪扭扭艱難行走,爲了活下去,他仍舊在垃圾堆裡尋覓食物。小男孩趕來,心碎地抱住小黃狗,無助哭泣。

“我能理解,”吉時心痛地說,“能理解你對小黃的感情,你對那三個人的怨恨,但我無法苟同你對他們三個犯下的罪行。”

“你還是不懂。如果不是我,小黃很怕人的,郝立銘根本沒法靠近它抓到它。是我餵養了它一個月,讓小黃以爲人類是友好的,以爲郝立銘跟我一樣,都是最純真善良的孩子,不會傷害他。是我給了他們機會去傷害我的小黃!他們毀掉了小黃,也等同於毀掉了我!”高雲騰終於控制不住,情緒激憤。

吉時搖頭,“如果你有父母的疼愛,有同學有學業,有理想有樂趣,小黃的離去絕對不足以毀掉你。你的一腔憤懣無處宣泄,你只能把他們三個當做你仇恨的傾瀉對象。”

高雲騰乾笑兩聲,“道理我都懂,我自學心理學最初的目的是療愈自己。但我失敗了,我無法自控,我必須要報復,向毀掉小黃,毀掉我的他們三個報復!”

吉時同情地透過後視鏡望着高雲騰的眼睛,輕聲說:“他們只毀了你的過去,而你,毀掉了自己的當下和未來。在毀你這件事上,你是他們三個和夏長秋的幫兇。”

“難道就這麼算了?我和我媽就白白受夏長秋的凌虐?小黃就白白被他們虐殺?”高雲騰越發激動。

吉時也提高音量,“不是算了,是放下。對夏長秋,戰勝惡龍而不做惡龍。對小黃,你完全可以去做更多更好的事情緬懷它,比如去關愛更多命運悲慘的小黃,以小黃的名義行善,讓你和人們在回憶起小黃的時候,內心充滿寧靜和懷念,而不像現在這樣。”

高雲騰高聲說:“從前我沒有能力,如今我有了,如果還不去爲小黃報仇,我算什麼朋友?”

吉時用同樣的音調立即反駁:“如果小黃真的在天有靈,它會希望你珍惜寶貴的人生,爲更美好的目標而努力;如果它責怪你不肯被仇恨支配寧可自毀也要爲它復仇,那它算什麼朋友?”

“那夏長秋呢?”易文翰加入吉時和高雲騰的辯論,適時制止了二人的爭論,“你和你母親爲了報復他從前對你們的虐待,你們一起殺了他?”

“我們沒有!”高雲騰馬上反駁,“我只是把他關在地下室,我只是不想讓他再打我和我媽,讓他也體會一下我和我媽的痛苦!我們只是以牙還牙,夏長秋這個變態,曾經把我和我媽關在籠子裡,他把我們當畜生一樣,關在籠子裡!”

“夏長秋是怎麼死的?”易文翰又問。

“不過半年而已,他也就忍了半年,我本以爲他至少能忍個兩三年呢。有一天我去給他送飯,發現他已經死在了地下室,頭破血流。”說到這,高雲騰竟然露出滿意的笑容。

“爲什麼不離開?”吉時氣憤地問,“爲什麼一定要這樣?”

“你以爲我們沒有逃跑過嗎?沒有報警過嗎?如果對方是個正常人,我們有的是辦法擺脫他。可如果對方是個不要命的瘋子呢?漸漸地,我不想逃了,不想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不想永遠活在對那個瘋子的恐懼中。我不要再逃,我要反擊,我要復仇!”高雲騰慷慨激昂,此刻,在與夏長秋的戰鬥中,他是以勝者的姿態傲立的。

“你錯了!高雲騰,你大錯特錯!”吉時終於忍不住,回頭直視高雲騰,這個與前幾天判若兩人的陌生同學,彷彿自己從來就沒有認識過他。

高雲騰怪異地大笑,邊笑邊說:“我錯了,我又何嘗不知道自己錯了,但我控制不住我自己。”

“我懂,你明知道是錯,但你想要犯錯帶來的滿足感,你想要復仇帶來的快感。你也知道,你必須爲此付出代價。唉,你完全可以換個方式來補償自己。很多人的童年不完美,我們療愈彌補自己的方式很多,你偏偏選了最糟糕的一種。”

高雲騰突然幽幽地說:“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你若經我苦,未必有我善。吉時,你說這些就不就是對我說:何不食肉糜?我做了那麼多想要讓那三個人懂得什麼叫感同身受,到頭來,吉時,你還是不懂。”

吉時緩緩轉回身,不去正面高雲騰,無力地說:“我只跟受害者感同身受。與罪犯共情,是對受害者的二次傷害,是對法律的褻瀆。高雲騰,你騙了我,我收回我那句‘伯母睿智’,你們不睿智,你們很愚蠢。”

高雲騰也平靜下來,收斂臉上苦澀的笑意,鄭重地問:“吉時,我還是那個問題,昨天郝立銘的表現,到底是不是你們安排的一場戲?”

吉時被這個問題刺痛,直到如今,高雲騰仍舊固執。郝立銘是否幡然醒悟,承認並懺悔對小黃犯下的罪行,這個問題的答案比高雲騰自己將會判處什麼刑罰還要重要。

吉時胸口憋悶,鼻子發酸,沒有太多猶豫,乾脆而自然地說:“沒辦法,剛剛易隊長也說了,我們之前對你只是懷疑,沒法確認。所以決定對你做個測試,看看你會不會自投羅網。我們提早跟郝立銘說了,懷疑你就是打臉大師,你是爲了那條小狗在報仇。郝立銘當即便失聲痛哭,認了錯。”

高雲騰愣了幾秒,隨即大笑,“很好,很好,太好啦,他們三個都認錯啦,我沒什麼遺憾的了。”

回到市局,辦理好手續,高雲騰被警員帶走,只剩下吉時和易文翰在辦公室裡相對無言。

許久,易文翰打破沉默,“你說你無法跟罪犯共情,可你還是同情高雲騰,對他說了善意的謊言。”

“那對他來說很重要,”吉時垂頭喪氣,“再說,他騙我,我騙他,公平。”

易文翰給吉時衝了杯咖啡,放到他面前。

公平嗎?高雲騰利用了吉時,出於自己的目的去欺騙吉時;而吉時太過嘴硬心軟,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出於讓高雲騰好過一些的目的去欺騙他。這不公平。

“對了,”吉時突然想起什麼,對易文翰道謝,並說,“不糾結比賽輸贏,但是大餐,還是我請。”

易文翰嘴角上揚,吉時道謝的原因,兩人心照不宣。

這場比賽其實是易文翰故意讓吉時的。他本可以在今天一早便拘傳嫌疑人高雲騰,搶先破案。但高雲騰也是吉時調查案件的嫌疑人,也可以說是吉時的朋友,一個心懷執念的朋友。

易文翰想讓吉時先化解朋友的執念,去完成對於朋友來說很重要的事,幫朋友達成最後的心願。這是他這個朋友能夠爲吉時做的。

易文翰去忙他的工作了,只剩吉時一人在易文翰的辦公室裡發呆。不知道過了多久,吉時聽到門外傳來了郝立銘的聲音。也對,身爲傷害案件的受害者,現在傷害案抓到了嫌犯,他理應出現。

“吉老師,吉老師,易隊說你在這!”

吉時一擡頭,郝立銘被一名警員攙扶着走過來。

“你找我有事?”吉時不想面對郝立銘,不想對他解釋高雲騰就是打臉大師,以及其中的種種緣由。

警員把郝立銘交給吉時,轉身離去。

“易隊跟我說,高雲騰就是打臉大師,這怎麼可能?你們是不是搞錯了?高雲騰不是還找你來幫我調查嘛,他怎麼可能?”

吉時沒心情,但是還是耐着性子解釋了高雲騰如此作爲的動機,因爲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因爲夏長秋的案子被拘捕,在這之前,他得達成夙願,親眼目睹他們三個人回憶起當初對小黃犯下的罪行,爲之懺悔。

郝立銘聽完,還是一副無法理解的神態,“那他爲什麼不直接跟我們挑明瞭?非要給什麼暗示,讓我們自己去想?”

“這很難理解嗎?我和高雲騰都是學師範的,他也算是個老師。學生犯錯了,老師不會直接點名他哪裡犯錯了,而是要啓發他,讓他自己意識到錯誤,才能記憶深刻。在他看來,你們終於想起小黃,想起自己遭遇的一切是因爲當初傷害了小黃的那一刻,他才能心滿意足,復仇纔算結束。”

郝立銘看起來已經接受了一些,儘管眼鏡遮住小半張臉,但鼻翼翕動和嘴角下沉已經說明了,他漸漸被憤怒佔據支配。

“又或者說,他享受啓發你們的過程,”吉時突然靈光一閃,“還有最重要一點,歌曲,毛筆字和茴香豆無法當做證據。這些元素能提示你們回想起小黃,但卻無法提交給警方當做證據。可如果他明明白白告訴你們他是爲小黃復仇,你們三人口供結合起來,就是他明確的犯罪動機。”

“你說的有道理,可是,”郝立銘還是不願接受他曾經跟挖去自己雙眼的歹徒面對面,還尊稱他一聲老師的事實,“可是我大半夜聽到的英文歌怎麼解釋?警察一大早來搜過,沒找到播放器啊。還有晚上洗手間裡的聲音。”

“馬隊他們去搜的那天早上,郭曉茹是不是比馬隊他們先到的?”吉時問。

“是的,郭曉茹每天七點上班。那天我也不知道是幾點,反正是郭曉茹先到的,然後馬隊他們纔到,”郝立銘突然開竅,問,“你是說,郭曉茹回收了播放器?”

“應該是高雲騰在你的衣櫃和洗手間裡放了播放器,晚上的時候,高雲騰遙控播放英文歌和洗手間的聲音。可能他還安裝了竊聽器,好知道你何時報警。他還買通了郭曉茹,每次晚上播放完,他都讓郭曉茹提早去你家,趕在警察到來之前回收播放器。”吉時對自己這個剛剛產生的推理還是挺有自信的。

郝立銘不敢置信地搖頭,“還是不對啊,郭曉茹能爲了點錢,跟變態罪犯合作?”

“在郭曉茹眼中,高雲騰不是變態罪犯,不是挖去你雙眼的打臉大師,只是個想要賺你諮詢費的無良諮詢師。高雲騰只要以這個爲理由,就能說服郭曉茹。只要你疑神疑鬼,認定自己產生幻聽,你又不願去精神病院,就只會在心理諮詢師那裡花更多的錢。”

吉時想到了他跟高雲騰第一次登門,郭曉茹看到了他們一聲不吭沒禮貌的樣子。想來也是高雲騰事先知會的,高雲騰故意營造兩人關係不好,以避免別人想到他收買了郭曉茹。

郝立銘咬牙切齒,看來這次他是相信和接受了高雲騰就是打臉大師的事實。

吉時冷眼瞧着怒不可遏的郝立銘,聽着對方嘴巴里氾濫的、詛咒高雲騰的、不堪入耳的髒話,只感覺更加壓抑難過,呼吸不暢。

他剛剛還說要共情受害者,可現在受害者就在眼前,他卻怎麼都共情不起來。他剛剛還說絕不共情高雲騰,可還是給了他自己最後的善意。

好人壞人都有可能是受害者,受害者也可能淪爲加害者,堅定的法律捍衛者也不能完全摒棄人性私情。好人壞人,是非對錯,有時真的很難說得清。但好在有法律的準繩、道德的共識作爲堅實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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