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氏雙眼輕佻一笑,“這我就不懂了,你二人徹夜未歸,跟我這相府主母有何關係?”
花鶯兒氣鼓鼓道:“要不是昨日你故意耽擱,我和小姐也不會去晚,你害得我倆差點宵禁不能回城,你還在這裡裝什麼不懂?”
張氏輕輕搖了搖手裡的手絹兒,“唉呀,這敢情怪我?你兩個雖說一片孝心,但怎不起個大早,那一天都過去半天兒,才說什麼去祭奠,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這個呀大家都懂。”
花鶯兒簡直氣不打一處來,“你……”
曼妃嫣一把握住她手,一雙飽含鎮定的眸子看向張氏。
“二孃,我們兩個的確在門外坐了一夜,很奇怪,敲門也沒人開。照理說,角門上都有守夜的人。二孃,您是當家主母,我覺得您應該仔細盤察下,看這些人昨夜到底在做什麼,吃酒還是賭博,畢竟這實在太危險,涉及相府夜間安全,不可不察。這件事如若傳至父親耳中,他一定會很重視,畢竟這家中女眷不少,出事難以挽回。”
張氏輕咳一聲,手裡手絹子搖了搖,“這個不必你操心,我自然會去問。”
曼妃嫣莞爾,“身上實在覺得有點冷,現在我們可以回去換衣服了嗎?”
張氏冷冷一笑,讓開路,“去吧。”
一雙厲目上上下下打量着從身邊走過的兩人,鼻孔裡一個勁兒出冷氣。
兩人手拉手回到餘香小閣,花鶯兒匆忙從箱籠中找出乾淨衣裳幫小姐換上,忍不住抱怨,“那角門十分偏僻,除幾個下人,當家向來不會去那兒,她趕巧就擋那兒呢,這世上哪會有這麼巧的事!”
曼妃嫣微微嘆口氣,“還不知她會到爹爹那裡怎麼說……”
花鶯兒看她一臉憂鬱,一把抓住她手臂,“咱們也不能坐以待斃不是,把這件事如實稟告給老爺吧?老爺今早去上朝,大概下午會回來!小姐你一個勁兒地忍讓,只是換來她的變本加厲,她根本不會感激你的!”
曼妃嫣搖頭嘆息,“算了吧,我不想惹是生非,這樣每日生閒氣,我真的很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說不準二孃也不會去說什麼呢?”
花鶯兒不以爲然,“你寄希望於她會大發慈悲不再找你麻煩,哼,母豬恐怕都會上樹了。”
曼妃嫣莞爾,笑容有點倦意,“適才我已那樣說她,她該會怕父親責怪,怪她沒管好門上守夜的人。”她輕嘆聲又道,“再者,我不想讓爹爹不舒心。她如果不去告狀,我也就當這事沒發生過。”
花鶯兒嗤之以鼻,“那可說不準,她分明就是個小人,有什麼事她是做不出的?黑說成白,白說成黑,生怕老爺疼你賽過疼二小姐!”
曼妃嫣臉上露出笑容,“別把這事兒太放心上,畢竟都已過去了。昨晚一夜沒睡好,咱到榻上躺躺去,走!”
拖着不依不饒的花鶯兒,一起躺倒在榻上,望着帳頂說些心事,也許是折騰整晚太累,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睡醒已下午未時,丫鬟阿碧說,適才老爺派人來叫過大小姐,叫去書房問話。
曼妃嫣忐忑不安來到書房,囁嚅站着,微微擡頭看父親一眼。
曼祝德正站在書案後執筆寫大字,擡頭看到她,保養甚好的臉上立刻綻放笑意,“妃兒啊,到爹爹身邊來。”
他還像過去那般慈愛,一見到這個寶貝女兒就心情大好。
曼妃嫣微笑走到書案前,站在父親身旁,心中墜墜,努着小嘴,猜想父親可能會問徹夜不歸之事。
誰知曼祝德放下手中狼毫,扶袖伸手緩緩從書案角一疊書中抽出一卷書,曼妃嫣看眼封皮,當下興奮不已,“《楞嚴經》?”
曼祝德執經細看,談笑:“這是爹爹午時自弘文館拿回來的,則天女帝本是將其封存在宮中的,可惜這麼一本好經,卻要塵封這許久,初時此經得以傳譯,還賴天竺國法師般刺密諦,幾經波折才傳至中原,其中艱辛難以明訴。此經文典雅優美,要賴宰相房融之功,是由他筆錄,順便潤飾文采,這房融學養淵博深厚,可以猜見。此經很是稀有,爹爹知道你定會喜愛。”說着拍拍她肩,遞給她。
曼妃嫣滿臉笑容自爹爹手中取過經文,仔細端視封面,翻開由上至下看幾眼,眼眸越來越明亮,一時彎成新月,小心捧在心口,“多謝爹爹,女兒一定會認真讀讀的。”
曼祝德笑得很歡暢,“我就知道我這個女兒呀,與衆不同,很難取悅,不愛珍寶手飾,玉器瓷玩,只有佛經能夠打動你的心。”
曼妃嫣高興壞了,輕輕倚在父親身旁,伸手摩挲着他心口,甜甜笑道:“爹,您待女兒真好,女兒心裡高興。”
曼祝德笑着拍拍她手,“你跟姝兒不同,姝兒她愛打扮,愛戴花、穿靚衣,可你,就是愛這些書籍。”
他忽然臉色又一重,嘆息:“昨日是你母親忌辰,爹爹沒去探望你母親,你該不會生氣吧?”
曼妃嫣忙搖頭,“女兒當然不會生爹爹氣,爹爹是朝中大員,有很多事需要您處理,皇上也十分倚重您,相信孃親在天有靈,也會理解您的。”
曼祝德慈藹一笑,“不過爹爹雖沒能親自去墳上看望,但好歹在家裡靈堂上,稍作了祭奠。”
曼妃嫣溫婉地點頭,“爹爹,你一定很愛娘吧?”
曼祝德笑道:“當然,我和你娘呀,可是結髮夫妻,當年我和你娘都是揚州大族,自小定親。雖然,這緣分太短暫,她早早的就去了。”
曼妃嫣伸手輕輕揉開父親緊蹙的眉心,“爹爹,您不是還有女兒嗎?在未來的日子裡,有女兒代替孃親陪在您的身邊。”
聽着她軟語溫柔,曼祝德欣慰笑道:“這就好,這就好。不過,以後去祭奠你母親,早點去,多帶些人。太晚了,你一個姑娘家,爹爹終是不放心。”
曼妃嫣囁嚅不言,心中忐忑。
曼祝德嘆息:“至於說你大半夜是去私會情郎,這點爹爹是不信的,爹爹一直都相信你是個好姑娘,不會做出這等敗壞家風之事。”
敗壞家風?曼妃嫣心中微涼,低下頭,“是、是二孃說的?”
她居然如此說?這樣亂傳話,簡直太不堪!
她幾乎已不能忍,無論她怎麼欺負她都可以,但是敗壞她的名聲,她萬萬接受不了,身體控制不住地有些輕顫,眼圈立馬紅了。
曼祝德把眼看向她,愛憐地撫摸下她臉蛋,“不管是誰說的,爹爹都不希望你出事。以後去祭奠你母親,儘量早去,知道嗎?”
曼妃嫣心中大動,點點頭,淚水在眼眶打轉,“爹爹,我知道了,可是爹爹你要信我,我絕沒有!”
曼祝德微笑,“爹爹當然信你了,你一直都是爹爹的好女兒!孩子別哭,哭了可就不好看了。來,嘴角上彎,笑一笑。”
曼妃嫣勉強破涕爲笑,心中卻痛似刀絞,眼中晶瑩的淚珠滾落。
自出生起就不幸失去孃親,在這相府中日夜煎熬,鋒刀霜劍嚴相逼,幸而有爹爹疼着她,這府裡還勉強不算太冷。
她抽泣半晌,一時想到什麼,抹淚擡頭望父親,“爹,那個車伕死得可憐,你有沒找人好好安葬他?”
曼祝德愛憐地撫摸她柔軟的前額秀髮,“好孩子,難爲你還記着他,你自小心善,爹爹疼惜你,不過這也怨不得你,畢竟發生這樣的事,是誰也不願看到的。爹已經交代朱管家厚葬了他,還給了他家裡一大筆金銀,以後的日子都有着落,你不必操心。”
曼妃嫣黯然,“人活在世,還真是脆弱,他只是不小心摔下馬車,人就這麼沒了。”
曼祝德道:“當時馬車速度太快,他摔下去腦袋直接磕到硬地上,想生還都難,他家人不願仵作驗屍,直接將人擡走焚化的。”
曼妃嫣點頭,嘆息:“希望以後咱家不要再發生這樣悲慘的事。難道……”
“難道什麼?”曼祝德愛寵地看着這個怯弱的女兒。
“難道真的是我不祥嗎?孃親因生我而死……我……”她控制不住喉頭哽咽起來,鼻頭酸瑟,眼圈也紅了。
曼祝德連忙安慰,“傻孩子,爹爹從來不信這些,人的命數皆由天定,都是從上一世帶來的,你孃的死,又怎能怪你?別瞎想了,爹爹從來就沒怪過你,你還是爹的好女兒。”
曼妃嫣擡起淚眼,點點頭,眼眶中滾動的淚珠再次打溼衣襟。
曼祝德伸臂攬住她顫抖的細肩,手掌摩挲愛女的秀髮。
夜靜聲闌,坊上響起更鼓,三更天。
佔地偌廣的相府大院燈火俱滅,一片安寧祥和,微風中,屋檐下風鈴發出清脆聲響。
只有西北角三層餘香小閣內,一點昏黃如豆。
曼妃嫣靜靜伏在書案前,纖美白淨的柔荑握着一支玉筆,在桃花小箋上寫下一行行娟秀小楷。
透窗的月光似一層輕柔薄紗,披在她身上,渾身說不出的嫵媚。
花鶯兒走到她身後,將一條淡粉色披風裹在她身上,拉緊書案旁的茜紗窗。
小心翼翼揭開燈罩,用手裡細長銀針挑挑蠟燭,“光線太暗,當心瞅壞眼,小姐還要抄到幾時,都三更天了。”
曼妃嫣輕柔擡起小臉,燭火晃得她蓮萼臉柔魅無比,桃花水眸看着她微微一笑。
“爹爹自宮裡取出一本《楞嚴經》給我,這經文如此珍貴,我要多抄錄幾份,送給菩提寺的空雲禪師,也算爲我母親祈福吧,希望她在那一世能好過一點。”
花鶯兒伸手輕輕搭上她肩,“小姐,你真孝順,夫人能有你這樣的女兒,也算上天待她不薄。”
曼妃嫣輕輕嘆氣,手中細羊毫蘸點墨汁,繼續書寫下去,“若非決意生我,母親也不會早早就去。”
沒再說下去,一雙漂亮眼中盈盈欲淚,拼命含着,不使滴落在桃花箋上。
花鶯兒擡頭望眼窗外,黑漆漆的,只見風動樹搖,劇烈一晃。
她有點好奇,上前打開窗,朝外頭望一眼,恍惚間似乎見一個人影自粉牆上躍出,以爲自己看錯,她擡手揉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