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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黑色石頭

第七章 黑色石頭

轉瞬間,陽光變得格外強烈,透過雜草叢和夾竹桃枝葉,照在兩塊黑色石頭和布娃娃上,照在復活的魔女的紅頭髮上,也照在三十九行紅字與一行黑字上。

天矇矇亮,盛夏是被自己哭醒的。死神聽到她的抽泣聲,四個爪子啪嗒啪嗒過來,火辣辣的狗舌頭舔她脖子,生怕她永遠不再醒來。每天早上,她堅持七點起牀,帶着死神在南明路上跑步。中午前回家,避開熱高峰,對沙袋練泰拳,再睡個下午覺。晚飯後變得涼爽,她再度帶死神出門到深夜。盛夏不是遛狗,而是巡邏。南明路附近的荒地很多,人口結構複雜,治安糟糕。晚上,女孩們很少單獨出門,出租車司機聽說去南明路,經常搖頭拒載。但只要有盛夏和這條大狗出現,世界就變太平了。紅髮少女的氣勢,加上猛犬死神的體形,簡直是南明路的保護神。

上午八點,盛夏牽着大狗,像在機場巡邏的緝毒警。她的下半身還在流血,疼痛正如積水慢慢消失。南明路難得塞車,私家車排了長隊,警察也來維持秩序。今天是開學的日子,南明高級中學的新學期典禮。

盛夏和大狗被禁止入內。她染着紅色短髮,黑T恤、牛仔短褲,露着兩條光光的大腿,胸口銀質骷髏鍊墜,綠色跑鞋,離經叛道,驚世駭俗……

南明高中的校門口,全體師生列隊接受死神與少女的檢閱。大家把她當作瘟神一般躲避,似乎腫瘤會在空氣中傳染。有的人恨不得她下一秒就被送進火葬場。

死神爲伴,發紅如火,發紅如血。

有個女老師彷彿看見外星人入侵地球,再看看那條大狗……

“魔女回來了!”

開學第一天,校園裡彩旗飄飄,鼓樂齊鳴,像美容院的開業典禮,就差打雞血集體跳舞。大喇叭廣播校長講話,照例介紹學校的光榮歷史,本次高考的出色成績,多少人成爲狀元、榜眼、探花,又有多少人被北大、清華、復旦、交大錄取……

盛夏離開校門,像被主人開車扔到郊外的流浪狗,經過南明高中的圍牆下。一邊是中學,一邊是失樂園,中間是荒煙蔓草的廢墟。幾隻烏鴉從頭頂飛過,野貓在草叢間亂竄,到處散發着刺鼻的污水臭味,死神用鼻頭在地面上嗅着,驅趕骯髒的小動物。

終於,她走到南明高級中學背後,圍牆下有一株夾竹桃。有毒的花瓣還是那樣鮮紅,只是樹冠變得更茂盛,病毒般地越過學校圍牆。

“死神,就是這裡,看你的了!”

女主人一聲令下,兩隻狗爪子開始刨坑,緊挨夾竹桃的樹根。

突然,死神咆哮兩下,盤根錯節的根鬚中,藏着個黑色的長方形物體,像一口小小的棺材。

“死神住手!”

盛夏從泥土中抓起這東西,剝糉子似的掰斷根鬚。顯然它已深埋多年。

鉛筆盒。

九十年代的學生常用的,鐵皮殼子上印着蠟筆小新,已鏽成深褐色。她掏出餐巾紙擦乾淨,抹去成年累月的塵埃與鐵鏽。蓋子鏽死了,手指頭也脫力,一時半會兒打不開。放到耳邊晃兩下,鉛筆盒的金屬內壁,發出刺耳的碰撞聲,分量很沉,完全不像裝着鉛筆之類的文具。

但她用盡全力都打不開,時間太久了,鐵皮蓋子完全鏽死。

盛夏並不甘心放棄。周圍原本是工廠廢墟,她四周轉了一圈,果然從地下的雜草叢中,找到幾塊鐵片作爲工具,艱難地插入鉛筆盒的縫隙。

腫瘤啊,賜我以力量吧!

鉛筆盒打開了。

鉛筆盒噴射鐵鏽的灰塵,死神發出害怕的吱吱聲,扭頭就想逃跑,好像裡面藏着鬼魂,被盛夏用了招魂巫術喚醒。

裡面沒有鉛筆和橡皮,只有個迷你的娃娃,不及成年人巴掌大小,旁邊有兩塊黑色石頭。

她覺得這布娃娃很醜,整張臉像抽象畫,完全不符合人體比例。兩個眼睛瞪得很大,卻沒有嘴巴,像個沉默的啞巴。娃娃的身材很有女人味,胸的比例很大,腰很細,屁股和骨盆也大,有原始人的史前藝術的感覺。

這個娃娃不單是醜,還有些恐怖和噁心。

兩塊黑石頭,也就小核桃尺寸,一塊略大些,偏圓,一塊略小些,有棱角,但都非常堅硬。重量和密度都很大,彷彿金屬——怪不得鉛筆盒晃起來,發出刺耳的碰撞聲。盛夏把它們捧在手心,表面竟擦出幽暗亞光,絕非普通石頭。它們的硬度驚人,以至互相碰撞了十八年,卻沒有磨損。

墊在黑色石頭與布娃娃下的,還有一張摺疊成豆腐乾的白紙。盛夏把紙取出,紙早就黃得不成樣子,似乎摸上去就要散架。幸好鉛筆盒密封性很好,基本沒有受潮,否則紙張保存不下來。

輕輕攤開,是從作業本上撕下的一頁,居然寫滿了數字。高中數學作業嗎?不,格式和排列有些眼熟——

1(364、2、17)(199、17、4)

2(73、10、6)(304、22、4)(217、11、5)

3(148、1、26)(59、20、13)(285、8、21)

……

前面全部用紅筆寫的,最後一行換成黑筆——

40(195、25、12)(89、12、5)(251、4、12)

四十行數字,跟南明高中電腦機房裡,焦老師寫到牆上的數字一模一樣。

1999年,到底是歐陽小枝,還是焦可明,埋下了這個鉛筆盒?

轉瞬間,陽光變得格外強烈,透過雜草叢和夾竹桃枝葉,照在兩塊黑色石頭和布娃娃上,照在復活的魔女的紅頭髮上,也照在三十九行紅字與一行黑字上。

死神對着地下狂吠……

“葉蕭,類似的案子我爸也經手過。”

2000年夏天,葉蕭剛在刑警隊實習,有樁命案在南明路發生。辦案的刑警叫田躍進,他有個女兒叫田小麥,正好在南明高中讀書,97級二班。七年前,田躍進爲了解救被綁架的兒童殉職。田小麥至今單身,穿着寬鬆的大毛衣,頭髮微微燙卷,像鬆島菜菜子。

滅門案半個月後,抓獲嫌疑人仍遙遙無期,葉蕭覺得好沒面子:“你和焦可明的關係怎樣?”

“你跟我爸爸一樣,任何時候都想着破案!前幾天,我才聽說焦可明死了,滅門案,太慘了!我和他是高中同學,我是語文課代表,他是計算機課代表。他常說些奇奇怪怪的話題,比如人工智能、時空旅行。他還是個天文學愛好者,南明高中有個學生興趣社團,叫‘流星雨’——那年還沒F4呢——焦可明是社團頭頭。對我們這些女生來說,天文學太深奧,流星雨卻很浪漫,偶爾也會跟他們一起去看星星。”

“嗯,焦可明與小時候的我有共同的愛好。”

葉蕭心裡想的,卻是“宛如昨日”的logo——黑色孤島上空的流星雨,必是焦可明親自設計的。

“焦可明很聰明,老師們都覺得他會有大成就,沒想到轉了一大圈,又回到母校做了窮教師。三年前的同學會,他沒精打采,在角落裡沒說過一句話。我特意問他,家裡有什麼變故,他不回答。現在想來,就是兒子有先天畸形的緣故,真可憐。我們這些老同學,只會越來越少,一個接着一個死去,無論死在病牀上,還是別的什麼地方,對嗎?”

“你的每句話都像是真理。”

“7月中旬,有人給我發了份快遞,拆開來卻是個‘藍牙耳機’。”

田小麥從抽屜裡翻出來,原來的快遞封套都在。葉蕭接過來一看,毫無疑問,就是“宛如昨日”的硬件設備。

“我用過一次,但我害怕回憶,不敢再用。只要有Wi-Fi環境,用藍牙連接設備,就會有自動提示。前兩天,我聽說焦可明死了,忽然想到這個東西,不知跟案情有沒有關係,就給你打電話了。”

“小麥,你給我提供了重要線索。謝謝你。”

“‘宛如昨日’,究竟是什麼?真的是焦可明快遞給我的嗎?”

葉蕭卻把設備塞進包裡:“這是證據,我要帶回局裡,最好永遠不要再碰。請你看張照片。”

打開手機,屏幕上有個目光幽深的少女——焦可明微信公衆號最後一篇的內容。

“歐陽小枝。”田小麥清晰地說出這名字,“是我在南明高中97級二班的同學,這張照片大概是1998年或1999年拍攝的。不過嘛,到了高二下半學期,我們更習慣叫她魔女。”

“魔女區也跟她有關?”

“是,1999年的暑期,她消失在學校附近的地下倉庫,那地方後來有了魔女區的名字。”

“能再詳細點嗎?”

葉蕭的筆記本又被記得密密麻麻。

她給自己開了一罐啤酒:“小枝長得不錯。她看人的方式,盯着別人的眼睛,讓你無法逃避——就是那雙眼睛,讓我害怕。南明高中是寄宿制的重點學校,我跟歐陽小枝住一個寢室。她睡上鋪,我睡下鋪,但我們平常說話很少。沒有女生願意跟她交朋友,總覺得她有些奇怪,或者說有些討厭,也許是同性相斥的緣故吧。最讓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她的膽子太大了!”

“怎麼說?”

“高二那年,南明路常發生強姦案,女生們都不敢出校門。就算晚上睡在寢室,也得提心吊膽,想着色魔會不會摸上門來。那時學校圍牆很矮,很容易翻牆進出。有天晚上,小枝在南明路的另一頭,獨自抓獲尾隨的強姦犯,直接扭送去派出所。聽說她下手非常狠,那男的殘廢了——幾乎被閹。他承認強姦過七個女孩,但主動報案的受

害人只有兩個。南明路太平了許多,女生們也敢晚上出門了。雖說小枝是爲民除害,但她承認自己是以身做餌,引誘強姦犯上鉤的。”

葉蕭看過南明路上所有刑事案件的卷宗,他記得那個案子——強姦犯被判了無期徒刑,至今還蹲在監獄。

“魔女的傳說是真的嗎?”

“大部分都是胡說八道,後來男生們爲了騙小女生,把各種靈異傳說安在她身上。不過,我也親眼見過一些。比如,歐陽小枝有個鉛筆盒,裡面有一個布娃娃,還有兩塊黑色石頭。她總是神秘兮兮地說,這兩塊石頭能召喚鬼魂。她把鉛筆盒壓在枕頭底下睡覺,說這樣就能驅散厄運。她就像個神婆。”

“她有沒有說過兩塊黑石頭的來源?”

“雲南。”

葉蕭明白了,歐陽小枝出生在西雙版納傣族自治州勐海縣蘭那鄉白象寨,爸爸是知青,媽媽是傣族。那裡距離緬甸邊境幾十公里,說不定是某種寶石級別的東西。

“剛開始啊,我很討厭那個布娃娃,因爲長得太可怕了。我睡在歐陽小枝的下鋪,你想一想,塞在她的枕頭底下,不就只隔一層牀板,每晚娃娃都在看着我嗎?所以啊,我經常夢見這個娃娃——它從上鋪爬下來,坐在我的枕頭邊,說很多奇怪的故事。早上醒來,大部分都記不清了,但我好像在夢中走了很遠的路,認識了很多陌生的朋友,回到很多年前……”

“焦可明把‘宛如昨日’設備快遞給你,因爲你是歐陽小枝的室友,上下鋪關係,在南明高中,不管你們私交如何,至少,兩個女生的物理距離最近,你最有可能發現她的秘密。通過‘宛如昨日’,能找到任何時候的任何細節,哪怕早已忘得精光。”

她聽得雲裡霧裡:“歐陽小枝是個喜怒無常的女孩,偶爾也會翻出那個娃娃,抱着嗚嗚地哭一會兒。她也會跟娃娃說話,但我完全聽不懂,她說的不是英語。她告訴我,她跟娃娃說的是傣語,是她媽媽的母語。”

“沒錯,她的爸爸是知青,媽媽是雲南傣族。”

“當時我問她,那你在跟娃娃說什麼呢?小枝的回答是,我出生以前的故事。”

田小麥看着窗外,眼神有着迷離的眩暈感:“這些天,我有種奇怪的預感——魔女回來了……當初,歐陽小枝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消失在地下室,人間蒸發!但她未必是死了,也許還活着呢?或者,換了一種生命形態,還是十八歲的少女?”

葉蕭奪走她手裡的啤酒罐:“看在你爸爸的面子上,請不要再這樣下去了。”щщщ ▪тTk дn ▪¢O

“有時候,我羨慕歐陽小枝,她在最美麗最青春的時候消失,再也不用經歷以後的人生,也不用有慢慢變老的焦慮——不能算是一種壞的命運!我也不畏懼老去。什麼時候死?什麼時候結婚?什麼時候生孩子?生男娃還是女娃?老天決定!我只能做到每天努力活着,盡我所能再單純一點,但絕不被人欺騙。我願意過和別人不同的生活,等待跟別人不同的歸宿。大學畢業時,爸爸私下問過我:小麥啊,你覺得葉蕭這小子怎麼樣?給我做女婿不錯吧?”

“這個……”

“哇,你這麼大了還會害羞?”田小麥離他遠點,免得他想入非非,“當時我對爸爸說:我的腦子裡,好像還有一個人啊,只是一時間記不起來。”

葉蕭像屠宰場裡脫了毛的公雞,匆匆離別,包裡裝着向田小麥沒收的“宛如昨日”設備。

漫長的白晝過後。

盛夏在陽臺上喝着冰水,看着南明路另一端的失樂園,夕陽把摩天輪塗抹成火紅色,猶如馬戲團裡鑽動物的火圈。

她翻開褲子口袋裡的小錢包,只剩下一張面值二十元的人民幣,還有四枚一元硬幣,一枚五角硬幣(今天在南明路上撿的)。三天前,她發現付不起醫藥費了,她想對醫生說,我給你兩百塊要不要啊?結果一查,借記卡裡只剩0.91元,×!

冰箱裡的食物也快吃光了,剩下的全是狗糧。明天早上,她就得捱餓了啊。自己餓死倒也罷了,死神就可憐了,她回頭摸了摸趴在腳邊的大狗。

到哪裡去弄錢呢?那個歐洲的遊戲公司程序員,與她素未謀面的老客戶兼小夥伴,因爲代工的秘密東窗事發,最近被老闆開除了,還在到處找工作呢。

手機響了,來電顯示“霍亂”,是最近兩週的第四通來電。

“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的電話費要用完了!”

“盛夏,今晚有空嗎?”

“吃屎去吧!”她本想掛電話,但想起明天的伙食費都拿不出來,只能耐下性子,“對不起,你說吧。”

想起怪蜀黍(叔叔)的那張臉,肥碩油膩得像一大攤肉。霍亂當然不是真名,也不自帶瘟疫屬性。他姓霍,是社會上的小混混,常跟亂七八糟的人來往,大家都管他叫“霍亂”。

8月19日,凌晨,盛夏剛從泰國回來。三個半小時的紅眼航班,進入機場還有晚點等候,耗了一整晚。她拖着行李走出機場大廳,處於半昏迷狀態。突然,有人狂喊她的名字,吵得她想用泰拳把對方踹倒。原來是霍亂,穿着五顏六色的海島服,龐大的身體像裹着幾尺窗簾。他也剛從泰國回來,頗爲傷感地說,五年前小倩死後,他再沒見過盛夏,沒想到她竟長成了這樣,還連連誇獎她的紅頭髮。

霍亂是小倩的叔叔,他跟小倩的爸爸是同母異父兄弟,比他哥小了整整十五歲,今年才三十出頭。從七歲開始,盛夏就在小倩家裡認識了這個“霍亂叔叔”。他對兩個小女孩特別友好,常用粗壯的身軀馱着她們在地板上爬來爬去。他還帶她倆去電影院看《名偵探柯南》與《哆啦A夢》的劇場版。偶爾他會送些小禮物,比如整套的高達機動戰士,白雪公主與七個小矮人,至今還放在盛夏的牀頭呢。

機場偶遇後,霍亂不斷給她打電話。他知道她已從高中退學,但不曉得她長了惡性腫瘤。霍亂在夜店上班,掌管一大羣漂亮姑娘,他把盛夏也當作不良少女,想要拽她下海賺錢。雖然每通電話他都被罵得狗血噴頭,但他就像霍亂病菌對她念念不忘。

“YESTERDAY CLUB!我換了家新店,真的很不錯。客人層次都很高,你不用擔心會有人動手動腳,只要坐在那裡喝幾口酒,讓客人多買單就行了。保證你坐上三個鐘頭,賺上千把塊沒問題,運氣好遇到土豪,掙個上萬都有可能啊……”

霍亂在電話裡巴拉巴拉一大堆,盛夏只回了一句:“我沒錢打車,你來接我吧。”

一刻鐘後,霍亂騎着一輛紅色助動車停在樓下。

“我×,你朋友圈裡經常曬的那輛寶馬3系呢?”

他尷尬地笑笑,滿臉肥肉抖動:“哎呀,那是借來扎臺型(出風頭)的!上車吧。”

盛夏戴起頭盔,跨上助動車後座,聞着空氣中的汽油味,奔向魔都的心臟。她的想法很簡單,賺錢走人。喝酒沒問題,她是海量,就算例假還沒過去,她也不怕。但她絕不會讓男人摸她一下。

晚上九點,鬧中取靜的角落,看似幽暗低調的小馬路,佈滿殖民時期留下的深宅大院。每扇沿街的窗戶,每棵茂盛的梧桐樹,甚至每個公共垃圾桶,都在噴射滿滿的慾望。沿街的這棟西班牙式建築,刷着地中海風格的白色塗料,已被改造成頂級夜店。門口停了幾輛法拉利和蘭博基尼,路虎與X5只能滾到更遠的公共停車場。

YESTERDAY CLUB.

她單純地喜歡這個名字。這裡每個人、每隻貓都認識霍亂,他忙着跟客人們打招呼,給領班、保安遞香菸,跟姑娘們打情罵俏順便揩油。他把盛夏安排在一張沙發上,帶了幾個男人過來。這些人擺弄手腕上價值幾十萬元的瑞士表,大談最近投資的院線電影,以及跟娛樂明星交朋友的故事。另外幾個姑娘,要麼網紅臉,要麼長腿大胸,各自被客人們挑中。只有盛夏在角落裡玩手機。霍亂拍了拍她說:“你這樣怎麼掙錢啊?”他強行把一個男人拉到她身邊,對方表示無奈,很有禮貌地說了聲:“你好!”

他的整張臉僵硬了,觸電似的後退,看着她的眼睛,還有紅頭髮。他是樂園。

盛夏先是把頭別過去,肩膀抖了半分鐘。接着她倒了兩大杯黑方威士忌,加蘇打水和冰塊,自己先灌下滿滿一杯,剩下一杯推給他。

“我開車,不喝酒。”

“霍亂可以幫你叫代駕!”

她一把拽着霍亂的領帶拉過來,那張肥碩的面孔笑得陽光燦爛:“本店提供免費代駕服務!”

周圍人們吞雲吐霧,幾個客人派發小費,順便給了盛夏幾百塊錢。樂園厭惡地要往外走,被人攔住:“樂醫生,你走了多沒意思,要拉低平均顏值了。”

盛夏雙手攀在他肩上,像條扭曲的蛇,貼着他耳朵問:“樂醫生,留下來吧。”

“你來這裡多久了?”

“第一天。”盛夏幫他整理襯衫領子和鈕釦,“歐巴,你也跟他們一樣嗎?”

“他是我在協和醫科大學的同學,這傢伙只讀了三年書,就退學繼承家業去了。”

“你是想說,本來不願意來的,但被老同學硬拉出來聚會?鬼才信!這杯酒我替你喝了。”

盛夏又幹了一杯,樂園抓住她胳膊:“你有病,不能喝酒,我送你回家去吧。”

“你知道嗎?我千杯不醉!”

“那我走了!”

他強行站起來,再次被富二代同學擋住去路,讓他必須乾掉一杯酒。

“大哥,我替他行不行啊?”

盛夏起來奪過杯子,一飲而盡,

嘴脣鮮豔欲滴,燦若桃花,第一次像個成熟的姑娘。

“嘿!懂不懂規矩啊?男人們說話,女孩插什麼嘴?”

富二代也喝高了,臉紅脖子粗地嚷。霍亂像無孔不入的細菌,適時地冒出來:“抱歉啊,哥,這是我侄女,第一天到場子裡混,不好意思啊。”

霍亂着急地盯着盛夏,對她使眼色:“還不給大哥道歉?自罰三杯!”

他把三個杯子都倒滿了,周圍的客人與女孩們,也都安靜地蹺起二郎腿,準備看一場好戲。

“道你媽的歉!”

她先自己喝了一杯,再把第二杯潑到富二代身上,第三杯灑到周圍看客們臉上。

富二代暴怒地抓起酒瓶子砸她。她靈巧地躲過,打出一記直拳,再送出一膝蓋——泰拳師父教的招數,對方整個飛了出去。霍亂幾乎嚇暈。盛夏像個殺人如麻的女魔頭,拽着樂園,衝出夜店,坐上皮卡,揚長而去。

她連續喝了滿滿四杯酒,還有不同的混酒,渾身熱量涌到頭頂,整張臉紅得像烤熟的肉。她看開車的男人越來越模糊,就像一團黑色的怪物……

深夜,她被樂園送回家。還好路上沒嘔吐。但她不斷胡言亂語,提到過焦老師、霍小倩、歐陽小枝、魔女區、鉛筆盒、兩塊黑石頭、三十九個鬼魂,還有媽媽。

樂園送到門口就告別了,死神在玄關亂叫一通。她呵斥着讓它安靜,免得鄰居再投訴。

盛夏洗了個澡,這點酒對她不算什麼。她擦乾淨紅頭髮,坐在地板上,又吃了一大把藥,遏制源源不斷的頭痛。還有啊,該死的例假就快要過去了吧?她想要做個男人,如果還有下輩子。

手機響起提醒短信,是網銀的消息,告訴她賬戶裡進來二十萬元。

怎麼回事?媽媽留下的賬戶,在媽媽被關入精神病院以後,一直是女兒在使用。看不出匯款人的信息,入賬時間一分鐘前。這年頭,誰他媽的會無緣無故給人送錢呢?不會是他吧?

“喂,樂園,你回到家了嗎?”

“剛到——又怎麼了?手機落在我車上了?還是夜店的人找上門來了?”

“都不是。”

“我剛纔給我同學打過電話,那個被你揍的富二代,我向他道歉了。他說沒事,剛在醫院裡處理完,全是皮肉傷。他不會跟小姑娘記仇的,你放心吧!”

“好吧,但是霍亂要倒黴了吧?”

“那是他該死!幹嗎叫你去夜店?!”

隔着細細的電波,樂園的聲音讓人感覺如沐春風。隨後醫生變成話癆,說了一長串癌症病人要注意的事項的清單。

“樂醫生,我需要的是遺囑,不要醫囑!”謝天謝地,她不是聲優控,“廢話不說了,我告訴你:就算我窮死餓死,明天就病死,我也不需要你的施捨!我最討厭有錢人裝×!我不是要飯的乞丐,也不會隨便跟人發生關係的——除非我真的喜歡他。”

“那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爲什麼用錢來羞辱我?把你的賬號告訴我,現在我就通過網銀把二十萬還給你!”

“二十萬?”

電話那頭的樂園,完全摸不着頭腦,看似挺無辜的。

“難道說——不是你?我看你有錢,估計是富二代,又對我挺關心的,我以爲你……”

“姑娘,自作多情了吧?我還沒喜歡上你呢!”

盛夏受到了他的第二輪羞辱,對着電話聲嘶力竭地吼:“滾!”

這通烏龍電話過後,她脫光衣服倒在地板上,仰望黑暗的天花板,輕撫自己的身體。

那筆錢——管他誰送的呢!就當是魔女給自己的見面禮?明天就去買些好吃的,耶。

夜色已深,十一點十九分,適合戴上“宛如昨日”的時刻。死神已入眠,發出均勻的鼾聲。

盛夏點開“宛如昨日”APP,選擇遊戲世界。戴上“藍牙耳機”,太陽穴冰涼刺痛,穿過海馬體與大腦回溝,魔女就住在這裡……

第三次體驗“宛如昨日”——

黑色隧道出口,像個老鼠洞,透出一丁點刺眼的光。似重新從子宮出生一遍。老古董的日光燈,鬧鬼似的跳個不停。她坐在下鋪,給臉上擦痘痘膠。最後半管,省着點用,她把手指沾着的抹回瓶蓋。今天週末,同學們都回家了,寢室裡冷冷清清。對面有兩張高低牀,堆滿教科書、輔導材料、模擬考卷、毛絨玩具、女生用品。但這不是盛夏的宿舍,因爲牆上的掛曆,停留在1998年12月,劉德華在摩托車上雙眼放電。

“嘿,你來啦!”

上鋪甩下來一頭烏黑長髮,就像無數條水蛇,糾纏蠕動飄散……

她被嚇到,縮在下鋪的角落。一個少女的頭探下來,倒着看她,像只倒吊的蝙蝠:“別害怕!我們睡啦!”

歐陽小枝。

她認得這張臉,在時光的塵埃裡,重新鮮明光亮。她進入了魔女的記憶,回到南明高中97級二班,女生宿舍。

“好啊,我們睡啦。”

盛夏無法控制自己的聲音,居然自動回答,情人般溫柔。

燈滅了。

天氣很冷,沒有空調,她蓋着厚厚的被子。她翻來覆去無法睡着,睜着眼睛看上鋪,想象藏在小枝枕頭底下的鉛筆盒。

忽然,一隻醜陋的布娃娃,緩緩挪到她的枕邊,嘴角咧開直到耳旁,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齒:“親愛的盛夏,你終於來了。”

“你怎麼會認識我?”她不敢吵醒上鋪的小枝,“你從哪裡來?”

“昨天。”

“你要往哪裡去呢?”

布娃娃在她的紅頭髮上打了個滾,抓着她的手指頭:“跟我來!”

打開窗戶,外面有個小平臺,順着逃生通道的扶梯,可以爬到屋頂——盛夏對這裡很熟悉,她自己的寢室也是這樣的。坐在女生宿舍的屋頂,周圍層層疊疊的瓦片。野貓輕盈地經過,看到娃娃便逃之夭夭,好像那是個可怕的殺神。她們望向九十年代的月亮,用手指在天空畫出星星。

“嘿,娃娃,你爲什麼會說話?”

娃娃的眼神,時而像個豆蔻少女,時而像個百歲巫婆。她告訴盛夏,自己的生命,來自那兩塊黑色的石頭,一塊代表爸爸,一塊代表媽媽,兩塊石頭生出一個靈魂,就藏在娃娃身上。她不能離開這兩塊石頭,否則就會死亡。

“我來了!”

有人在身後說話,盛夏幾乎要滑下屋頂,被一隻胳膊拽住。她回過頭,看到歐陽小枝。

兩個少女,一個布娃娃,在寒冷的12月,坐在屋頂上看月亮。

越過南明高中的圍牆,煙囪聳立,冒着黑煙。彼時彼刻,那還不是廢墟,工廠仍在正常運轉,工人日日夜夜加班。後半夜的女生宿舍,常能聽到攪拌機和大卡車的轟鳴。

小枝捧着鉛筆盒,交到盛夏手心:“只要打開這個鉛筆盒,碰撞兩塊黑色石頭,就能召喚出怪物!”

“不要!”

來不及了,魔女的手指頭微微用力,鉛筆盒已經打開,裡面躺着兩塊黑色石頭。布娃娃自動鑽進鉛筆盒,躺在兩塊石頭間,好像睡在爸爸媽媽中間的小姑娘。

她輕輕碰撞兩塊石頭,發出金屬般的清脆聲響,同時嘴裡念出奇怪的語言……

盛夏一句都聽不懂,好像某種古老的咒語,用來召喚地下的怪物和鬼魂的嗎?

於是,一樁大事半秒鐘都等不及地發生了。

爆炸。

震耳欲聾的巨響,彷彿一萬個炮仗同時燃放,就連她們手邊的瓦片,也被瞬間震掉幾塊,砸碎在樓底下。

圍牆對面的那座工廠,在剎那的火光過後,冒出深藍色的煙霧,整個天空被渲染成外星球的感覺。空氣中瀰漫着刺鼻的氣味,彷彿千萬只蝗蟲撲面而來,衝擊到皮膚上生生作痛,好像捱了無數個耳光,卻又讓人像嗑了藥一般興奮。她閉起眼睛捏住鼻子,好久才重新睜開,發現那座廠房已消失不見,深藍色煙霧繼續擴散。今天是週末,南明高中的宿舍幾乎沒人,只有屋頂上的她們看到這一幕。

小枝說得沒錯,只要打開這個鉛筆盒,碰撞兩塊黑色石頭,就能召喚出怪物!

“我們去看看!”

兩個女生翻牆逃出南明高中,正好攀着夾竹桃的樹枝——盛夏記得這棵樹,十九年後,她從樹下挖出了魔女的鉛筆盒。

四周熱浪滾滾,彷彿從寒冬變成酷暑,氣味直衝中樞神經。工廠原本也有圍牆,現在倒塌了一大片,許多廠房變成廢墟——唯獨那個大煙囪,頑強地倖存下來。爆炸現場一陣陣哀號,想必是有人受傷了吧?小枝說要去救人,盛夏抓住她的胳膊說,不要啊,太危險了!

小枝笑笑,衝入熊熊火海。十六七歲的少女背影,帥得無法形容,頭髮在火光下變成鮮豔奪目的紅色——發紅如火,發紅如血。

不知過去多久,盛夏以爲她真的死了!怎麼提前了半年?

魔女回來了。她抱着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但願不是死人的肢體……一條黑色大狗,全身皮開肉綻,滴着鮮血,發出老鼠般的吱吱聲。

死神。

這條狗長得跟死神一模一樣,不知是什麼品種的流浪狗——不,有一點點區別,死神是公狗,這條則是母狗。

小枝抱着它,貼着耷拉下來的狗耳朵說:“我會把你救活的!我發誓。”

盛夏似乎猜到了什麼:它是死神的媽媽?多年以後,死神將從它的子宮裡誕生。

宛如昨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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