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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

第十四章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

她想起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開篇“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天矇矇亮。剝落的天花板,四面發潮的牆壁。二樓窗外的天空,猶如一層發黴的保鮮膜。她躺在樂園的牀上,穿着T恤,短褲也是完整的。銀質的骷髏鍊墜,掛在牀頭櫃上。戴上鍊墜,她摸着牀上的四角,想感覺他的體溫,或雄性激素的味道。

“樂園!”她跳下牀,光着腳踩在地板上,抹去眼屎,向整個倉庫呼喊,“歐陽樂園!”

他不見了。

底樓堆積的假人模特們,也被她翻了個遍,好像他會脫光了睡在裡面。她站在一對女性假人的乳房上,嘴脣青紫,渾身顫抖,彷彿腦子裡的惡性腫瘤,又擴大了幾毫米。

“宛如昨日”的“藍牙耳機”不見了——那個最新款的樣品,她從四季酒店的發佈會上偷來的。不消說,樂園帶走了它。

昨晚……昨晚發生了什麼?天哪!好像喝酒斷片。

盛夏唯一記得,子夜零點,當她摘下“藍牙耳機”,退出“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時,盯着樂園的眼睛說:“如果你是一個吸血鬼,請給我以‘初擁’。”

她有多麼渴望擁抱他啊,用自己的整個身體,在死以前。眼眶溼着,脫下衣服。她找了面鏡子照照,看到後背腰眼的位置,有個深紫色洞眼,像拔火罐的痕跡。昨晚被電棍擊中的傷疤,現在還隱隱作痛。她躺下來,觸摸自己的胸口,還是兩團小小的肉,像雨後新發的嫩芽。如果還有明天……

盛夏看到自己的手機,像塊堅硬的狗屎,掉在牀底下的角落。

重新開機,發現一小時前,樂園發給她一條微信,先是個網盤鏈接,下面有句話——

“如果,十二個小時後,我沒回來,網盤會自動解禁,祝你好運!”

一小時前。

天矇矇亮。樂園走出倉庫的捲簾門,遙望河對岸薄霧中的樓房,如同無數個火柴盒子的堆積。褲兜裡套車鑰匙的手指有些麻木,這對醫生來說可不是什麼好事,他想。

“站住。”

一個男人沉悶的聲音響起,聽起來像小時候的譯製片,羅馬尼亞的莫爾多萬警長,根據套路還有一支黑洞洞的手槍。

樂園緩緩轉身,沒看到手槍,只有葉蕭嚴肅的臉,嘴脣、下巴和兩腮爬滿濃黑的胡楂,很像外國電影裡的人物。

“好巧啊,我剛到。你真會選地方,我找了你一晚上。”

“葉警官,你知道,我是個孤兒,沒有家庭,也沒積蓄,買不起房,不好意思告訴醫院同事,真沒別的。”

“不扯淡了,盛夏在哪裡?我也找了她一整夜。”

“她很安全。”他往倉庫捲簾門裡努了努嘴,“但請別吵醒她,我想讓她多睡一會兒。”

“畜生!”

葉蕭抽了他一耳光。葉蕭知道自己違反了紀律,可能會被投訴和處分,但他必須這麼做。

“你嫉妒了?”樂園吐出一口唾沫,看不到自己臉上的五道印子,“聽說你也是個單身漢。”

“她是焦可明滅門案最重要的線索人,疾惡如仇的魔女,也是天生的偵探料子,我不希望她輕易被人騙了。”

“盛夏是成年人,她有自己選擇的權利。即便你是警官,也無權替她選擇。”

葉蕭嗤之以鼻,拍着深藍色的皮卡車頭,摸着脫落凹陷的漆皮說:“我真爲你心疼!好車就像好妞,被你撞成這個樣子,還有玻璃碴,你太不珍惜了!”

一語雙關,樂園當然聽得懂,但裝作不懂:“四季酒店宴會廳的玻璃牆,我想他們肯定會來找我賠償的,不知道這種情況能讓保險公司買單嗎?”

“不能,因爲你是故意的!”

“那我得想辦法逃跑了。”

“我會先逮捕你的。”

警官的腋下鼓鼓囊囊,估計藏着槍套。

“罪名呢?”

“樂醫生,1999年8月13日深夜,你的父母死於煤氣中毒。這天是歐陽小枝——你的堂姐失蹤的日子,也是盛夏的生日。你與親戚斷絕往來,在福利機構住過。我好奇,你是怎麼度過高中與大學時代的?那套老房子,除了等待拆遷,一文不值。你在醫科大學讀書時,從沒申請過獎學金與貧困生補助。”

“是,我從小自尊心強,不想被人看不起,或許有些虛榮,抱歉。”

“我查了你從十八歲開始的銀行賬號,你猜我發現了什麼?”葉蕭用食指關節敲了敲車皮,“左樹人。”

“嗯。”

“左樹人一直在給你匯錢,資助你的學業。從你上高中開始,直到在醫科大學讀完八年博士畢業。這麼加起來的話,他總共資助了你十一年。考慮到他曾是腦神經學的專家,跟你是同一個專業的,還可能給了你更多的資源。”

“沒錯,沒有他的幫助,我不會有今天。”

“左樹人不是一個隨隨便便做善事的人吧?承認吧,你是他的私生子。”

“我犯罪了嗎?”

葉蕭不置可否,抓了抓腮邊的鬍鬚,右手擺出手槍的形狀:“不,我沒這麼說。”

“那我代替你說吧——你懷疑我是左樹人的同夥,聯合殺害了焦可明,但在過程中發生意外,導致焦可明的妻兒死亡,是不是?”

“也許吧!”葉蕭依舊攔在他的身前,“在我找到證據之前,你可能不安全,有人想害你,你要接受我的保護。”

忽然,樂園眼神微微一變,看向葉蕭身後方向:“左樹人怎麼來了?”

警官下意識地回頭,背後什麼都沒有,才明白被人耍了。樂園像只兔子,撒腿往反方向跑去。葉蕭徒勞地抓了一下,緊追不捨,直到大橋。

“不要!”

出人意料,樂園翻過大橋欄杆,跳下寬闊的河流。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水花。

這是一條內河航道,不斷有駁船和運沙船經過,許多人都看到了這一幕。但沒人再看到過樂園,或者屍體。

十二個小時,盛夏沒離開過倉庫,躺在一堆赤裸的假人模特中間,如同《索多瑪120天》裡的少女。沒吃預防頭痛的癌症藥,也沒回家喂狗,她準備等到樂園回來。他的手機打不通,車還停在門口。醫院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原本還有病人的預約。

晚上七點,她爬到二樓天窗外,坐在屋頂,看河道上的月光,扭曲成擠碎的月餅。鳴着汽笛的船隻駛過,船艙開膛破肚,露着送往建築工地的砂石料。這座無邊的城市,就是被這些船一點一點運來,又一棟一棟澆築起來的。再龐大如迷宮的蟻穴,也離不開一隻只搬運的工蟻。她又想起1998年12月的南明路,工廠爆炸前的媽媽,就是這樣一隻微不足道的工蟻,現在則是一隻瘋了的工蟻。

“如果,十二個小時後,我沒回來,網盤會自動解禁,祝你好運!”

時間到了。無論倉庫前的街道,還是橫跨河道的大橋,都沒有那個男人的蹤影。她從屋頂下來,打開沒有密碼的電腦,在瀏覽器輸入網盤地址。她看到個解壓縮文件,下載到硬盤,有的是EXCEL文件,有的是文本文件,還有PDF圖形文件。隨手點開兩個,一份是來自醫院系統的統計資料,一份是化工行業協會的檢測報告。

她強迫自己看下去,視線越發模糊,好像隔了層磨砂玻璃。那些文字變成成千上萬只蚊子,從屏幕上飛出來,襲擊她,咬得她渾身紅腫。這是腦癌導致的視力下降,還有幻視和飛蚊症,說明腫瘤正漸漸長大,已壓迫到視覺神經,還有管理視覺功能的枕葉。

最漫長的那一夜,此生所有夜晚的總和……好幾次想去嘔吐,她喝光了五杯冰水,拳頭在牆上砸出血來,把頭埋在鍵盤中抽泣。樂園給她的這些文字和數據,像迅速分裂複製的癌細胞,不斷吞噬和塗抹着她從四歲開始,從媽媽的嘴巴里,從爸爸的拳頭裡,從學校老師的黑板上,所學過的一切規範和道德。

最後的TXT文檔,是‘羅生門’公衆號的用戶名和密碼。這是樂園給她的選擇權:A.揭開腐爛的傷疤;B.用紗布重新包裹起來。

盛夏選A。

從小到大,她都是差生。除了計算機、體育、音樂、美術,所有功課一塌糊塗,門門開紅燈。但她的中考成績不錯,僥倖達到重點學校南明高中的分數線,儘管是最後一名。這完全歸功於作文,彌補了數學和英語的不足。本來閱卷老師要打零分,但被教育局作爲個性作文的典型,竟打了滿分。盛夏把作文寫成外星人大革命的政治科幻小說,全篇八百來字,引用了1848年的《共產黨宣言》開篇:“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遊蕩。爲了對這個幽靈進行神聖的圍剿,舊歐洲的一切勢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國的激進派和德國的警察,都聯合起來了。”最後把語文考試專家,一個老布爾什維克看得熱淚盈眶。

第一次寫微信公衆號文章,盛夏有些緊張,又喝了大口冰水。媽的,不能再犯拖延症了,死神還在家裡等着喂狗糧呢!她想起加西亞·馬爾克斯《百年孤獨》的開篇“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

2017年9月8日魔女羅生門

多年以後,面對癌症通知書,我將會回想起我媽帶我去看屍體的遙遠的下午。她在醫院太平間上班,沒人願意幹這份工作,也沒有地方願意僱用我媽,除了太平間。我爸不准她閒在家裡只吃飯不幹活(其實她乾的活比誰都多)。你們會問,哪兒有親媽會帶女兒去看屍體的?她是如假包換的親媽,是比其他所有親媽更親的親媽。這家醫院的產房是我的出生地,也將是我的死亡地。運氣好的話今年年底我將躺着重返那個太平間。那時我瘦得像只貓,是醜陋的雀斑女,臉塗黑了能演快被禿鷲吃掉的非洲小難民。媽媽掀開一具又一具屍體。我看到死人的臉,但不害怕,就像他們是樓上樓下的鄰居,大多是老年人,偶爾有年輕的,個別出了車禍,整張臉被軋成燈籠殼子,最後是個淹死的小男孩。

媽媽在我耳邊說:“我以後啊,也會來到這裡,你爸爸也會,包括你,我們都逃不掉。凡是來到這裡的,都還是幸運的。有些人,從生到死都沒有機會進入太平間,永遠埋在地下,連名字都被人忘記。”

“那些人受到懲罰了嗎?”

“不,受到懲罰的人是我,他們不能進入太平間,就要我代替他們,每天來到這裡爲死人們服務。”

“媽媽,你犯了什麼錯誤,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我說謊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在你出生以前。”

我永遠不會忘記媽媽說這番話時的眼神,她跪在地上抽泣,發自內心地懺悔,背景是太平間的冷氣和無數具屍體,他們都能爲我做證(不信的話,你可以去問他們,祝你好運)。

媽媽把我帶到太平間來講述這個秘密,不是因爲她有精神病,而是她非常非常愛我!不希望女兒長大後再犯同樣的錯誤,而絕大多數人註定不能避免,比如你。

從此以後,我恨所有的謊言。

好了,我來介紹一下我親愛的媽媽。她叫連夜雪。我的外公不是武俠小說愛好者,我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外公是誰。我媽生於1975年冬天。對於她的童年,我所知不多,她也從未提起過,似乎是在顛沛流離中度過。

1996年,她二十一歲,初次來到這座城市。她留下的照片不多,我看過幾張,比我漂亮多了,很多人說她像孟庭葦。而我只遺傳到了她的三分之一,真丟臉。她從火車站下來,沿着一條筆直的馬路,頂着北風走啊走啊,第一次發現還有如此巨大的城市,直到看見南明路上的大煙囪。

南明醫藥化工廠——原址是片巨大的公墓,四周是荒郊野外。六十年代,公墓被夷爲平地,至今許多棺材還在地下呢。人們在公墓上蓋起一座學校和一座工廠。學校叫南明高級中學,這所寄宿制的重點學校,成爲全市有名的高考集中營。

九十年代,工人下崗,該轉行看門的看門,該打麻將的打麻將。學校隔壁的醫藥化工廠,早就發不出工資了。1995年,廠長攜款潛逃,全體工人回家,破產清算,資產拍賣。一家民營企業悄悄以低價接盤,買斷工人們的工齡,保留原來廠房,改用日本進口設備。他們解決了銷售渠道問題,不再陷入三角債,全部僱用外來勞動力,不負擔任何福利,企業成本大爲降低,很快扭虧爲盈,原來的垃圾桶變成了黃金窩。

我的媽媽連夜雪,就這樣被招進南明醫藥化工廠。無須學歷證書,認字就行。看在她長了一張漂亮臉蛋的分上,不用幹髒活累活,做了個快樂的倉庫管理員。這座工廠到底在生產什麼呢?1966年,南明醫藥化工廠落成開工之時,採用的是蘇聯設備,主要爲製藥廠提供原材料,所謂的“醫藥中間體”,只要達到一定級別,即可用於藥品合成。

別看

藥救人性命,但要明白“是藥三分毒”。所有化工行業中,醫藥化工產生的溶劑廢氣最難處理,屬於有機廢氣——甲苯、甲醇、丙酮、二氯甲烷……(請允許我不列出這份長長的清單,以免被奧斯維辛的納粹再次使用)對大氣污染更嚴重,也會直接危害人體健康。

這些廢氣通常間接性排放,第一不規律,第二濃度高,會讓整個空氣產生異味,擴散速度驚人。二十年前,這些都是行業內公開的秘密。首當其衝的受害者,是一線操作的工人,其次是附近生活的居民——而在南明路上,還有一所寄宿制高中。

1998年12月20日,凌晨兩點,南明醫藥化工廠,發生爆炸事故,整座廠房幾乎被夷爲平地,除了那個大煙囪。一個多月後,有關部門的調查報告公佈,爆炸原因是夜班工人操作不當,導致連鎖化學反應。當時有十名工人加班,九人當場遇難,還有一名女工倖存,她叫連夜雪。

至於我,也是那場爆炸事故的見證者,作爲受精卵胚胎在我媽肚子裡,通過她的眼睛和耳朵,還有鼻子,感受到了那一夜所有的真相。

嗯,我說的是真相,而不是調查報告裡的謊言。

真相就是爆炸事故的那一夜,工廠裡遠遠不止十個人——真實數字是四十個人!這是調查報告上的數字的四倍。

至於倖存者,確實只有連夜雪一個人,真正的死難者有三十九個人。三十九——請你們記住這個數字!永遠。

39是38與40之間的自然數,單數,實數。

39也是5個素數之和:3+5+7+11+13。

39還是3個3的冪之和:31+32+33。

39更是釔的原子序數。

39甚至是四國軍棋裡的軍長,因爲比司令(40)小一位。

而作爲倖存者的連夜雪,就是被黑筆描出名字的第四十個人,前面三十九個全是紅字。

爲什麼調查報告裡會充滿謊言?因爲,在我國的安全生產責任事故中,死亡九個人與死亡三十九個人,是完全不同的調查和處罰結果。

換句話說:39>9。

爲了撰寫本文,本姑娘查詢了大量公開信息:1989年3月29日國務院令第34號《特別重大事故調查程序暫行規定》、1991年2月22日國務院令第75號《企業職工傷亡事故報告和處理規定》、2007年3月28日國務院令第493號《生產安全事故報告和調查處理條例》。

參照2007年標準(雖然無法適用於1998年的爆炸事故),死亡3人以下,屬於一般事故;死亡3人以上10人以下是較大事故——南明醫藥化工廠的爆炸案,死亡9人正好符合這一標準,而且踩着上限;死亡超過10人低於30人,屬於重大事故;超過30條人命,則是特別重大事故。

39條人命,無論在任何年代,都是極其重大的事故,要上報到更高層級的管轄機構,行政處罰和司法程序的嚴厲程度,也將是死亡9條人命的許多倍,會讓企業的法人代表鋃鐺入獄。

那麼,1998年12月,南明醫藥化工廠的老闆,即法人代表是誰呢?

根據工商登記信息上的資料,名字叫“魯流雲”,聽起來是一位女性。但在她的背後,還有另一個名字,這是在工商局或稅務局裡都查不到的,就是她的丈夫,左樹人。

相比現在的大富豪們,左樹人就低調多了,儘管財富淨值同樣以百億計。昨天,他才首次公開亮相,面對全球發佈了一款劃時代的虛擬現實產品——“宛如昨日”。

然後被我砸了場子。(順便說一句,我很自豪!)

左樹人曾是醫學教授,辭職下海經商,在股票認購證上掘到第一桶金。他利用醫學專長和人脈資源,收購了一家制藥公司,生產治療腦神經疾病的藥物,對腦癌、癲癇、植物人、閉鎖綜合徵,還有畸形人,都有良好的效果。通過與高校、研究所以及醫院系統的合作,左樹人的製藥公司,在國內市場的佔有率迅速名列前茅,甚至打入第三世界國家市場。而給這家公司提供原材料的,就是南明醫藥化工廠。左樹人是製藥公司的法人代表,而他的妻子是醫藥化工廠的法人代表。因爲沒有上市計劃,這層關係從未披露過。左樹人是南明醫藥化工廠的實際控制人,他不想進監獄,也無意讓老婆頂罪。接下來,用你的小腳指頭也能猜出來了。他要掩蓋真相,瞞報死亡人數。爆炸案發生當晚,他在消防隊之前趕到現場,調來大量工程機械,名義上是緊急救援,實際是破壞現場,將三十具屍體深埋在大煙囪下。另外九具破碎的屍體,暴露在明顯位置,留給警方和有關部門。

左樹人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讓唯一的倖存者說謊。

連夜雪,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孩,連像樣的身份證都沒有。她這樣從農村來的姑娘,在這座城市裡有上百萬,沒有學歷,沒有知識,只有年輕的身體。如果不願意出賣自己的肉體,就只能出賣自己的靈魂。或者,肉體連同靈魂打包出賣。

左樹人對她威逼利誘,而她孤立無援,不知道誰能幫她。連夜雪有個男朋友,是個黑車司機,也是渣男。更糟的是,爆炸事故後不到一個月,她才發現自己懷孕了。

第一,她想要保住自己的第一個孩子,不想去做“無痛的人流”殺死弱小的我。

第二,她也不想讓孩子作爲私生子來到這個世上,她需要一個丈夫,需要一個正常的家庭。

第三,她不想爲了三十九個死去的人,犧牲自己還沒出生的孩子。

左樹人與連夜雪達成了一筆交易——連夜雪爲他做僞證,告訴調查組,爆炸當晚只有十個人在加班,總共有九人遇難。

作爲謊言的報酬,她得到一套一百平方米的產權房,就在南明路附近的住宅小區。她還將通過特殊人才引進的渠道,獲得一個本市的城鎮戶口本,當年是多少人包括知青子女,都夢寐以求的身份,足以在這座城市永久地世世代代生存下去。

最終,1998年12月的南明醫藥化工廠爆炸事故,以死亡九人的調查報告了結,每位遇難者獲得十萬元的賠償。

另外三十個死難者,自然有各種手段隱瞞——只要不讓家屬們互相通氣。那年頭,農民工的流動性很強,今天在這裡拿錢幹活,明天又換了僱主,甚至從長三角換到珠三角。農村很少安裝電話,手機也是少數人的奢侈品,一兩個月失去聯繫並不稀奇。萬一有家屬找上門來,就說人早就遠走高飛了,誰知道去了哪裡,便能輕而易舉打發掉。

至於真相,被罪惡埋葬在大煙囪的墳墓裡,連同被遺忘的三十具枯骨和鬼魂。

1999年4月,連夜雪與黑車司機結婚了,搬進充滿裝修氣味的新房子。一百平方米、兩室一廳的婚房,雖然離市中心遠了點,但對一個外來打工的姑娘與一個開黑車的司機來說,卻是夢寐以求的。

那一年,8月13日,英仙座流星雨光臨地球的深夜,我出生在南明路附近的醫院。

三十九個鬼魂看着我來到世上,他們期待我成爲未來的魔女(注:請不要惹獅子座女生)。

同一時刻,另一位魔女,卻消失在南明路工廠廢墟的地下室裡。

還記得“羅生門”的上一篇文章嗎?有張焦可明老師遇害前貼出的照片,似乎是九十年代末的少女,她是誰?

答案來了,她是南明高級中學無人不知的魔女——歐陽小枝。1999年的暑假,她即將從高二升上高三,卻聲稱自己有通靈的能力,她的眼睛能看到三十九個鬼魂。有人說她有精神病,有人說她患有先天的癲癇,也有人說她是真正的魔女。

而我可以肯定,歐陽小枝,這個十七歲的高中女生,寄居在親戚家的知青子女,發現了1998年南明醫藥化工廠爆炸事故的秘密:真實的死亡人數多達三十九人。經過縝密細緻的調查,她竟然找全了三十九個死難者的名字,也包括唯一的倖存者:連夜雪。

爲什麼她能找到這些秘密?因爲1998年12月20日凌晨,她坐在南明高中女生宿舍的屋頂上,目睹了爆炸全過程,也聞到了化工廠散發的氣味,看到覆蓋天空的“陰霾”。她發誓要挖出爆炸事故的真相,尋找與事件相關的當事人。她是個天才的偵探,還有超乎常人的記憶力、科學家般的分析判斷力。她鍥而不捨地調查,通過各種我所不知道的方式,最終蒐集齊了三十九個死難者的名字,這是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啊。

偉大的魔女!

就在她即將揭示真相的前夕,1999年8月13日,在我出生的同一時刻,歐陽小枝神秘失蹤。

唯一的目擊者聲稱,她失蹤在工廠廢墟的地下室。從此,那個地方被學生們稱爲魔女區,以後又發生了更多的故事,遠遠超出本文所要敘述的時空範圍。

歐陽小枝不斷出現在南明路的傳說中,在學校BBS、QQ羣、微信羣,她以魔女之名,被口耳相傳至今。最重要的一個傳說——在魔女失蹤十八年後,她將在南明路上覆活,死神爲伴,發紅如火,發紅如血。

那就是我。

讓我們喝口冰水,回到左樹人和他的工廠。1999年,鑑於整座工廠被徹底毀滅,左樹人將醫藥化工廠的業務,整體搬遷到中部某省,那裡的領導熱烈歡迎他去投資建廠,免費給幾百畝地,三年免稅——至今仍是當地GDP與納稅大戶。2010年,左樹人的產業佈局轉型,將工廠以五個億的作價,轉讓給了別人。

南明路工廠成爲廢墟,陪伴隔壁的高中師生們,度過漫長的十年。這個地塊的使用權,仍屬左樹人幕後控制的公司。2010年,他將工廠廢墟改建爲巨大的主題樂園,起了個彌爾頓神話史詩與渡邊淳一小說的名字“失樂園”——也許你去那兒玩過雲霄飛車與摩天輪。工廠原本最具標誌性的大煙囪,噴射過多年有機廢氣的傢伙,終被拆除造起鬼屋——名副其實啊,那底下埋藏着三十具屍體,還有三十九個鬼魂。

2012年8月13日(很抱歉又是我的生日)失樂園發生過一起兇殘的謀殺案,有個十三歲的初中女生,死於鬼屋背後的排水溝。這樁案子至今尚未破獲,與1998年南明醫藥化工廠的爆炸事故,究竟有沒有關係?尚不爲人知。

請允許我講回“羅生門”微信公衆號真正的主人焦可明。

各位粉絲都知道,南明高級中學的計算機老師焦可明,今年的8月13日在家中遭人謀殺,一同不幸遇害的還有他的妻子與五歲的兒子。這起慘無人道的滅門案,爲何還是發生在8月13日?我的十八歲生日,也是歐陽小枝失蹤的十八年忌日。

焦老師的滅門案,與1998年南明醫藥化工廠的爆炸事故,以及1999年歐陽小枝消失在工廠廢墟的地下室,存在某種必然的關係!

事實上,昨天剛上市的虛擬現實可穿戴設備“宛如昨日”,真正的發明人就是焦可明,他是一個計算機天才,卻因爲生活拮据,又要爲無腦畸形兒子支付鉅額的治療費,被迫把所有版權轉讓給了一個投資人——近年來專注於互聯網科技領域的左樹人。

又是這個男人!從醫藥化工到互聯網,哪裡有資本,哪裡就有他。而在昨天的發佈會上,左樹人將所有功勞據爲己有,對焦可明連一句致謝的話都沒有。

焦可明,畢業於南明高中97級二班,他跟歐陽小枝是同班同學,他也是1999年8月13日,魔女消失在工廠廢墟地下室的目擊證人。所以,他發明“宛如昨日”,是爲找到失蹤的歐陽小枝,也包括她所調查過的1998年南明醫藥化工廠的爆炸事故。

因爲愛情。

也是爲了消失的歐陽小枝,焦可明在大學畢業後,放棄了成爲計算機工程師的機會,選擇回到南明高中成爲普通的計算機老師——只有在這個地方工作,纔有可能發現當年的秘密。

死亡之前,焦可明甚至研發了一款超級強大的網絡聯機遊戲,玩家必須戴上“宛如昨日”設備,用各自的記憶與噩夢提供遊戲背景、畫面和聲音,絕對讓你玩嗨了,秒殺任何一款AVG冒險遊戲。他堅信在遊戲世界裡,可以召喚出歐陽小枝的靈魂,也能找到被埋葬的秘密。

(插播一條廣告,本姑娘也參與了這款遊戲的代碼撰寫,給自己點個大大的贊哦!各位遊戲公司的大佬,記得招我去上班,我的工資可以很低,但要提供免費零食——假如我還能活到那一天。)

兩個月前,焦老師從歐陽小枝留下的作業紙的信息裡,通過一本古老版本的《悲慘世界》,破譯出了所有三十九個遇難者的名字——不久以後,他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

他們不但殺害了過去的三十九個人,也殺害了現在的焦可明一家三口,爲了掩蓋真相。

焦老師的在天之靈,一定能看到這段話!也許,你本來就計劃如此——在8月13日,富有紀念意義的深夜,通過這個微信公衆號,發佈你所調查的真相,包括那三十九個名字。

是誰謀殺了你?是誰謀殺了你的全家?是誰謀殺了真相?

答案,呼之欲出。

故事還沒有說完。過去的十八年裡,我從一顆微小的受精卵,變成高中退學肄業生。而對我的媽媽來說,每個夜晚都是漫長的煎熬。她不斷看到三十九個鬼魂,來向她訴說苦難,抱怨爲什麼不把真相說出來。她成了人們眼中的精神病人。最終,她爲保護女兒毒死了丈夫——曾經在醫藥化工廠上班,她知道許多化學品配方,也知道怎樣殺人才最簡便迅速。從此以後,她被關進了精神病院。

今年7月,焦可明來探望我媽,送給她一副“宛如昨日”設備,讓她回憶起1998—1999年所有細節,這些都將儲存在“宛如昨日”的記憶庫,成爲左樹人的罪證。

此刻,焦可明發現了幾乎所有真相,並意外解開了最大的疑問——五年前,當無腦畸形兒子誕生後,他感到萬分困惑,父母雙方沒有任何畸形或遺傳病史,他既不抽菸也不喝酒,除了經常使用電腦,接觸不到任何可能導致畸形的元素,爲什麼?如果說,環境污染也會導致畸形,那麼有毒的東西到底在哪裡?

答案是大地。

南明高中所處的地塊,緊挨曾經的南明醫藥化工廠。1998年12月的爆炸事故,產生了高濃度的化學品泄漏,不僅是大煙囪排出的有機廢氣,還有更多的有毒物質,滲透到了地下深處。根據某位醫生的私自測量,從地表以下五米到一百米,全被化學物質污染。沖積平原地質,有大量砂土層與黏土層,還有地下水,都成爲“毒地”與“毒水”。

2004年起,焦老師在南明高中擔任計算機老師,每天遭受這片大地的污染。雖然他本人並未產生明顯病變,卻影響到了他的生殖細胞,導致生出了無腦畸形兒——儘管無法通過科學方法推導出百分之百的結論,但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的可能性。

事實上,這絕不是一起孤立的病例。

根據醫院與衛生系統內部的統計資料,最近十八年來,整個南明路地塊,出現了至少五十個先天畸形兒,只有七個存活下來。通過對孕婦的排畸檢查,發現胎兒的畸形比例,相比周邊地區要高十倍以上。這些年來,本地區的流產比例高得驚人,大多爲了避免生出畸形胎兒,被迫採取人工干預,從而造成更高的不孕不育比例。

南明醫藥化工廠污染的結果:第一是畸形兒,第二是流產,第三就是癌症。

2000年,南明高級中學的在校生,就查出了首例白血病,女孩病死時只有十七歲。幾乎每年,南明高中的師生,附近幾個小區的居民,都有人被查出患有各種癌症,絕大多數都沒能存活下來。我的閨密小倩的媽媽,就是死於乳腺癌。今年春天,高考前夕,本姑娘突然暈倒,結果查出腦部腫瘤——惡性的。

我是盛夏,還剩下幾個月或幾天的生命,向你們講述這個完全真實的故事。

一個月前,焦老師滅門案後,連續下了六天暴雨——累計降雨量之大,多年來罕見。雨水大量滲透進泥土,沖刷廢棄的失樂園地下的化學殘留物,導致更加猛烈的揮發。就像打開所羅門王的魔瓶,或潘多拉的魔盒,埋藏十八年的有毒氣體,漸漸遍佈於南明路。因此,我們會發現在一週前,南明路上出現幾百條死貓死狗,這不是人爲的投毒事件,而是有毒氣體泄漏的結果。公安局的抽樣調查、解剖化驗發現,死亡動物體內,含有大量化學物質——動物往往是比人類更早的受害者。我家樓下的母貓,生出了兩個頭的怪胎連體貓,鄰居養了多年的鴿子全部死亡,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

如果教育局領導看到本文,請立刻下令南明高中停課,疏散所有老師和學生。附近的民工子弟學校也必須停課。居民們請做好防護措施,不要再讓更多人死去!

最後我要說的是,以上統計數據,都只針對本地居民與常住人口。南明路還有大量的流動居民,比如流浪漢與拾荒人羣,他們產生的畸形兒、意外流產與癌症,根本無從統計!考慮到這些人艱難的生存環境,無權享受市民的醫療福利,難以被媒體關注,或許結果將更驚人。

對不起,我不願意看到,但我又想挖出更多更可怕的秘密。一定還有的,跟我們如影隨形。

這不是羅生門,答案可能有很多,但真相只有一個。

現在,你們明白了嗎?本文開頭,我媽爲什麼要帶我去看屍體,說這是對她的懲罰——也許那些屍體裡,就有因爲南明路的化學污染,導致的癌症死亡者。

而所有這一切,都是源自十八年前的一個謊言。

如果在彼時彼刻,二十三歲的連夜雪,能勇敢地說出真相,便不會再有三十九個含冤的鬼魂,不會再有歐陽小枝的神秘失蹤,不會再有被當作怪胎的畸形兒,不會再有尚未出生便夭折的胎兒,不會再有這片流淌着毒汁的怪物之地。

當然,更不會再有此時此刻,在我腦中分裂長大的癌細胞——親愛的媽媽,這不就是對你最嚴厲的懲罰嗎?

謊言——真是我們的別無選擇?

在我死以前,我祈禱這篇文章能被更多的人看到;在我死以前,我祈禱能公開審判始作俑者;在我死以前,我祈禱爲我提供資料的某人平安無事;在我死以前,我祈禱焦可明全家在天之靈安息;在我死以前,我祈禱藍天能變得像我從未見過的那樣藍;在我死以前……

請你們記住這三十九個名字,記住這些在世界上活過的人,一個都不能少。

在我七歲生日那天,我媽送給我一本童話繪本《愛麗絲夢遊仙境》,她說這本書最適合小女孩看。我反覆看了四十多遍,幾乎每一頁的細節都能畫出來。許多人都討厭紅皇后,我卻喜歡她的冷酷、濃烈以及大頭,更愛她說過的一段話——

“在這個國度,必須不停奔跑,才能使你保持在原地。如果你要前進,請加倍用力奔跑。”

後一句話,其實是盛夏說的。

她獨自回到南明路的家裡。死神已餓了一天一夜,吃掉一大桶狗糧。這條街上幾乎所有狗都死了,唯獨它活得如此旺盛。難道死神的歷任主人,在死亡以前把生命力都轉給了這條狗?

樂園依然沒有消息。

她打開牀頭櫃的抽屜,放着兩副“藍牙耳機”,第一副是她從焦老師的鐵皮櫃裡偷來的,第二副是前天從媽媽的精神病院帶回來的。

二選一。

盛夏把選擇權交給命運。她向來有選擇障礙症,拋硬幣是最佳解決方案。硬幣高高扔向天花板,旋轉着墜落到地板上,她看到的是一朵菊花。

她親吻硬幣反面的菊花,戴上有媽媽記憶的“藍牙耳機”,打開手機裡的“宛如昨日”APP,進入遊戲世界……

第十次體驗“宛如昨日”——

隧道越來越窄,更像幽暗的地道,只能像條蟲子爬行。空氣濁如糞坑,她汗流浹背,四肢酸得要抽筋。還是這個出口,廢棄的主題樂園,鬼屋背後的排水溝,十三歲女孩破碎的屍體,三十九個鬼魂……忘了第幾次回到這裡。這是故鄉,命運輪迴之地。

說不清白晝或夜晚,天空是紅色的,曝光失敗後的暗紅色。她沒看到摩天輪,更沒有旋轉木馬和白雪公主城堡。失樂園只剩空曠的荒野。像經歷戰爭的浩劫,古羅馬人對迦太基做過的那樣,男人全部處決,女人與小孩變成奴隸,大地被撒上鹽,天空以惡魔的名義詛咒。

轉回頭,意外看到那個高聳的煙囪。

十歲以前,盛夏總是在陽臺上眺望南明路的大煙囪——相當於十幾層高樓,當年是方圓數公里最偉岸的建築。它那粗暴的形狀,小女孩遠遠看到就害怕。有一回,媽媽騎自行車帶她經過,工廠廢墟擠滿了人。原來有人爬到了煙囪頂上。太高了,消防隊無法鋪設充氣墊。底下人們鼓譟,說有本事跳下來啊。於是,那人跳下來,腦袋砸在鋼筋上,成了散黃的蛋,白花花紅乎乎塗了一地。誰都不知道,他爲何要自殺?媽媽淡淡地說,也許他跟我一樣說過謊?然後,她蹬起腳踏板,帶着女兒回家。

“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暗紅色肅殺的天空,大煙囪下有個黑房子。無數人正在排隊,他們都赤身裸體,男女老少擠在一起。她感覺不到任何色情。有的已老得走不動路,有的小夥子骨瘦如柴,有的只是七八歲小女孩。那條人肉長龍似乎永無盡頭,單單從她眼前經過的,就至少有幾千號人。他們魚貫進入大黑房子,非常安靜,遵守秩序,絕對沒人插隊。

但讓盛夏詫異的,是整條漫長隊伍,源源不斷進入黑屋子,卻沒見一個人出來過……

巨大的煙囪頂上,噴出濃密的黑煙,遮天蔽日,塵埃如大雪紛飛,佈滿整片大地。她的頭髮上落了許多灰燼,還有黑白相間的渣土,用手一搓就粉碎了。

終於,她在荒地盡頭的鐵絲網上,看到一塊牌子——Auschwitz。

奧斯維辛。

排隊進入大黑屋的人們,依次被扔進焚屍爐燒成骨灰,再從大煙囪噴射到天空,塵歸塵,土歸土。

哦,老天!去你媽的!盛夏竟被嚇得尿了褲子……她恐懼不是因爲骨灰遍佈天空與大地,也不是來年我們將食用從大地中長出的糧食,而是成千上萬的人毫無抵抗,以最文明最有秩序最羅曼蒂克的方式,欣然接受沒有審判的處決,將父母賜予的血肉之軀付之一炬。

彷彿雙腿不屬於自己,但她開始逃跑,迎着雪片般的骨灰雨,踩着豐碩泥濘的骨灰草原,直到有個男人攔住她。

她撞在他的胸膛上,認出了他的臉,如此熟悉,在噩夢中出現過一千次。

爸爸。

這個四十多歲的男人,穿着黨衛軍的褐色皮衣,手裡拖着根粗大的鐵鏈子——鏈條的另一端,拴着一個女人的脖子,她是連夜雪。

媽媽。赤身裸體的媽媽,被鏈條拽着在地上爬行,全身上下都是血污。

四年前,平安夜,在媽媽用三種化學品混合毒死爸爸,等待警察趕來前,她悄悄告訴女兒,爸爸爲了還債,將她送給一個男人抵債。每天晚上,只要對方有需求,一個電話就把她叫過去,完事後給她幾十塊打車費回家。每次抵債八百塊,每週三次,半年就能連本帶利還清。命案前一晚,媽媽半夜回家,渾身散發着酒精味,趴在馬桶上嘔吐,又洗了兩個鐘頭澡,很多皮膚洗到流血。她沒流過一滴眼淚,告訴爸爸,他的債,全還清了。接下來,需要他還債了。

回到“宛如昨日”,黨衛軍制服的爸爸,想要揪住女兒頭髮,卻發現紅色短髮抓不起來。頭頂震耳欲聾的轟鳴聲,直升機的氣流要把人掀翻。UH-60黑鷹尚未墜落,敞開的機艙裡,掛着十七歲少女——歐陽小枝,烏黑長髮飄舞,穿着野貓般的緊身皮衣,帥得讓人噴鼻血。

她給了盛夏一個飛吻,將某個金屬物件扔下來——火箭助推榴彈發射器,俗稱RPG的神器。在《生化危機4》的最後一關,盛夏用紅色彈頭RPG消滅過大boss。她從泥土中抓起這個火箭筒,駕輕就熟地發出一枚火箭彈。

爸爸原本在笑,當火箭彈帶着尾焰噴射而出時,他的表情凝固在猙獰的恐懼瞬間。

火箭彈擊中了他的腦袋,胸口以上被炸成碎片,像個巨大的集束炮仗,碎骨頭與肉片橫飛,沾滿盛夏的紅頭髮。胸口以下基本完好,像個無頭怪胎,踉蹌着向女兒走了幾步,便摔倒在泥土裡不動了。

鐵鏈子也被炸斷,盛夏扶起受傷的媽媽,脫下衣服披在她一絲不掛的身上。母女倆抱頭痛哭,在暗紅色的天空下,在盛夏爸爸的屍體旁。

背後傳來某種聲音,像肉湯沸騰後熄滅了煤氣火焰。奧斯維辛的大煙囪底下排着長隊的人們,還在安靜地走入自己的墳墓,而在煙囪頂上出現好幾個人——焚屍爐的倖存者嗎?不,他們直接從煙囪上跳下來,摔到幾十米外的地面,卻沒有粉身碎骨,而是完整無缺地爬起來,向着盛夏和媽媽的方向跑過來。

不斷有人爬出煙囪,又不斷跳下,像自殺兔遊戲。這些人前赴後繼,似有不死之身,總共四十個人,穿越漫長的荒野,跋涉過泥濘的骨灰原野,終於來到盛夏眼前。全部是畸形人,有的是侏儒,有的是小腦畸形,有的是無腦兒,有的長着兩個腦袋,最後一個長着狗頭。

阿努比斯。

她認得這張臉,古埃及狗頭神,木乃伊亡靈守護者,人狗雜交產物,來自地獄的懲罰者,宇宙間唯一公正的法官,讓死神望而卻步的死神。

盛夏與連夜雪母女倆拔腿就跑,阿努比斯帶領三十九個畸形人,像兇殘的劊子手緊跟在後,他們都是焚屍爐的倖存者,經過幾萬度高溫和大煙囪的淬鍊,成爲永生不死的怪物……

母女倆衝到鐵絲網盡頭,再也無路可去,阿努比斯就要摸到後背,一顆子彈射穿他的眉心。

一個男人單手持槍,黑洞洞的槍口冒出硝煙。像化學實驗課的氣味,又像烤糊了的乳鴿味。他頭戴褐色禮帽,一塵不染的白襯衫,腋下掛着黑牛皮槍套,打着黑色領帶。從皮鞋到皮帶到褲腳管,都像是從阿爾弗雷德·希區柯克的電影裡走出來的私家偵探。佈滿胡楂的嘴角,掛着對狗雜種們的微笑,但不輕蔑。

他叫葉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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