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王的接風宴在清曉見過他的三日後開始。
如今真是不得不感謝明玥的孩子,若非她懷孕,清曉已再沒有什麼藉口到這樣的場合來。
這次的宴會顯然比上次明玥生辰的宴會大得多,明玥在未央宮便順口提過,此番宴會雖是西王的接風宴,但其中更重要的是接見西蒼的使臣。
西蒼近些年與闌月在邊境因着百姓買賣人口流動的問題摩擦很大,而西蒼此次派使臣前來,求和之意明顯。
因此,這宴會,名爲西王的接風宴,卻也是爲了迎接西蒼的兩名使者。
清曉安靜的跟在明玥的身後,進入大殿之前她如往常一樣拿出了一個小小的瓷瓶,從瓶中倒出了一顆藥遞到明玥面前。
這是每日必做的事。此藥是清曉專爲明玥而制,孕婦服下既能防毒,又能強身。
明玥卻撥開了清曉伸過來的手,巧笑倩兮,“就算有心人想要動手,也不會選在這樣的場合。”
“清姑娘,你多心了。”
清曉的手僵在半空半晌,想了想,倒也認同了明玥的話。的確,但凡是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選在這樣的場合動手。
她將藥重新裝回瓶中,然後隨着明玥進了殿。
然而任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就是這樣的場合,恰恰好讓明玥有了可乘之機。
別人當然不能動手,但明玥自己,可以。
明玥隨甯淵坐下後,清曉便退居在大殿的角落,站在一側的她輕而易舉便看到了甯歌,莫雲深和甯辰自然與他同坐一桌,一旁還有甯畫與霍至境等人,皆是她所認識之人,偏不見童九。
童九若來了,自然是與他們同桌。清曉再次環視了整個大殿,仍然沒有見到這幾日纏在她心頭的人。
她將目光重新放回莫雲深身上,默不作聲的觀察着他。
他正在同甯歌說着什麼,脣邊是一如既往的淺淡笑容,明明一身白衣的甯歌應該是較爲光亮的那一個,可他僅僅只是說到興頭處時一個低頭淺笑,便與日月同輝,黯淡了萬物。
饒是故人相見,他與甯歌說話時仍不忘身側的甯畫,間歇還會替她夾她夠不着的菜,一舉一動,優雅完美。
他展露出的,處處是柔軟至極的深情,他眼中的光是柔和的,溫暖的,可清曉始終弄不明白,他爲何會選擇恩將仇報一把火燒了整個浥河村。
一百多條生命,在那個黃昏成爲了一堆灰燼。
知道的越多,離他越近,她越是看不清他。
絲竹之音漸次響起,這才讓清曉收了心,一刻鐘以後,她終於見到了一個生面孔——童九。
那張面孔超乎她想象的美麗,像是一朵素白的花朵一樣乾淨清新,上了妝,更帶了三分柔媚。
她穿着火紅的舞衣,長袖飄舞,在殿中央恣意旋轉。
這一舞,幾乎讓所有人失了心。
她更是明媚,像一處清泉,幾乎能聽見叮咚響聲的那種。自小在邊疆長大,無拘無束,身上充滿了灑脫和張揚的氣息。
她同大殿裡女子全然不同。
一舞畢,她笑眯了一雙水漾般眼睛,跪在地上聲音清脆的道:“這舞乃是溪城獨有的赤裳舞,今日九兒便獻給皇帝哥哥啦。”
如此玲瓏人兒,誰人不喜?
清曉沒有注意甯淵是如何答的,她極快的瞥了一眼莫雲深,發現他面無異色,然而他身側的甯畫,臉色卻相當的不好。眉頭緊蹙,一排貝齒咬緊了下脣,就連握着茶杯的指關節也泛着白。
有些徵兆已經很明顯了。
清曉移開目光諷刺的笑了起來。
蘇成忠想的這樁婚事,怕是難成!
“便是你發現這具屍體的?”主屋中央的方銘沉聲問道。
屋子裡充滿了屍體發臭的味道,蘇纏香跪在屋中,胃裡一陣翻江倒海,她強忍着噁心,有氣無力的回道:“是……”
那口井中,是一具死了近半個月的屍體,蘇纏香至今想起她初初看見的那張已經發白浮腫腐爛的面孔時仍然是難以忍受的噁心與恐懼。
“這人可是你們的當家?可睜大眼睛看仔細了!”方銘又問起跪在蘇纏香一側的那老大夫。
五十歲的老人顫顫巍巍的又忍着惡臭,掀開白布看了一眼,隨即點了點頭,“回大人,確是我家掌櫃的無疑。”
正是夏日,這屋中的氣息簡直讓人難以忍受,蘇纏香覺得自己再多呆一刻就昏過去了。所幸方銘問話也快,據實回答以後,方銘便伸手招來了兩名小廝,“將他們重新押進牢房,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出來!”隨後想了想,又道:“不許用刑。”
纏香一聽這話,腿便軟了。
那日在井中發現了屍體後,她便驚慌失措的同醫館的老大夫報了官。
京城死人,茲事體大,也未料到是方銘接管此事。
蘇纏香本以爲報了案便能回去,畢竟遇上這樣的事,尋常女子都會受驚,哪知方銘將那天發現屍體的前後始末問了個清楚後,卻將他們關押起來。
她的心幾乎亂成一團,在獄中坐立難安。她於早上關押,後晌雲姨便聽聞風聲而來,到底是皇商,宮中還是有幾個人的。
雲姨顯然要比她冷靜:“屍體是你發現的?”
蘇纏香咬着脣點了點頭。
“無事,你也不用太擔心,最多等三日,方銘此人辦案我是知道的,最多三日便會有線索,這三日裡,他問什麼你儘管答便是。”雲姨凝着臉色,拍了拍蘇纏香的手,隨即悄悄將一袋碎銀遞給了她,悄聲道:“這些拿着,該花的地方便花。”
蘇纏香忍着眼中的淚,點了點頭,雲姨的話讓她安心了不少。
雲姨沒騙她,方銘辦案的速度相當快,僅僅兩日後,便有侍衛領着她出了牢房,在牢房門口碰巧與關在另一處的老大夫打了照面。
領着蘇纏香的侍衛因着蘇纏香塞了錢,倒也客氣,指了指牢房左側的那條路,道:“姑娘順着這條路直走便能看到府衙後門,出了後門便是大街,關押實乃辦案之需,多有得罪,還望姑娘海涵。”
未及蘇纏香說話,那老大夫卻是一臉的喜色,“可以出去了?”
卻沒想到那侍衛回頭便是一聲冷喝,“你,跟我走,大人還有事要問你。”
蘇纏香與那老大夫皆是面色一愣,那老夫滿臉苦色,被兩個侍衛拖着朝與後門相反的那條路走去。
蘇纏香白着一張臉朝府衙的後門走去,然而走了幾步,她卻鬼使神差的停了下來,她回頭望了望身後的那條路,路上隱約可聞那老大夫哀嚎的聲音,她沒再多想,提起裙子悄然無聲的跟上前去。
蘇纏香貓着腰到前廳時,便聽見方銘的呵斥:“你家當家的最後一個見過的人到底是誰,你說是不說!”
屋裡的老大夫聲音裡都帶着哭腔,“大人,大人饒命啊,當家的一月前便未見過小的了,一月前……小的,小的也不記得了啊!”
方銘顯然是動了氣,“來人,重打三十大板!”
老大夫一聽這話,顯然嚇到了,“大人饒命,大人饒命,小的想!小的現在便想!”
隨即又像是驚嚇過度,開始自言自語,“那日當家的說要去雁山那邊找五虛葉,可能有一陣子不會回醫館,然後,然後便進屋收拾東西……”
“可是正要走的時候……正要走的時候……”
那老大夫說到此處,停了下來,瞪大了一雙眼,叫嚷道:“小的想起來了……想起來了!”
“那日當家的走之前,有一位年輕男子來過,那……那男子好像叫,叫……”
他使勁的抓着自己黑中帶白的發,試圖想着。
“啊!名字我記不起了,但我記得那男子說過,他只有一眼,左眼是好,右眼是瞎。”
蘇纏香聽完耳中嗡鳴一片,雙腿無力,眼前昏暗,終是沒撐住,一頭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