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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十年

番外 十年

清曉去了一趟京外的青蓮山。

此山沒有浥山高,但勝在有秀美的景緻和香火鼎盛的青蓮寺,於是有人專門平整山道,修了棧,使上下山變得甚是輕鬆。

山腳有一條澄澈的河,岸邊種了大片大片的梨花樹,清曉看着那些光禿禿的枝椏想,若是春日裡,這一片定是有極好的風景。河邊有老百姓以擺渡爲生,清曉給了擺渡人幾個銅板便上了船,許是初冬,船上只有她一人,她站在船頭眺目遠望,只覺得青蓮山一片霧氣沉沉,眼前碧波輕舟,成了寂寂天地間渺小的存在。

上山的路很是好走,許是在奇險的浥山度過了五年,她一路上來也不覺累,遠遠便瞧見了青蓮寺的朱漆大門,再細細一看,整個寺廟很大,藏身於密密青竹之後,牆壁上皆有壁畫,甚至題了詩。青石板一直從寺廟大門鋪到了清曉腳下的階梯處。

時辰剛剛好,清晨的陽光撫摸到她的臉龐時,她也聽見了一聲鐘響。

這鐘聲穿過陽光,空氣,竹林,穿過很多東西,一聲一聲,聲聲敲在她心上。

沉穩,悠長,溫暖。

讓她的心頃刻間就靜了下來,她不再猶豫,走了進去。

十年前的青蓮寺並不若今日這般大,前來上香的人也不若如今這般多,它掩身於一片蒼翠之中,像一個莊重,慈祥的老者。

若說那一日同之前的十八年有什麼區別,一目想,那便是多了一個明玥。

晨光破曉,他已經起身。洗漱,敲鐘,抄經。一切都與往常無異。做完這些,他便拿了掃帚往寺中的後院走去。

這寺中的弟子每日都需清掃自己負責的地方,而他需要清掃的地方便是這青蓮寺的後院。此處長有數棵參天大樹,一年四季落葉不斷,他就這般掃了十幾年。這日他拿着掃帚,照例先去打開這後院的門,門纔剛開了一條縫,一個小廝裝扮的人便背靠着門滾了進來。

那人儼然一副剛睡醒的模樣,眸子朦朦朧朧的一片望向了一目,擡臉的那一瞬間,一目便愣住了——這人他是識得的,是個女子。

前幾日他隨師父下山超度幾位已經歸西之人,青蓮山下的那條河寧靜雋永,他站在船頭撐船,便是在那時看到了她。

小楫輕舟,青山綠水。

她毫不客氣的朝他的船邊扔了一塊大石頭,撲通一聲,激起的水花濺溼了他衣衫下襬。他眺目遠望,只見岸邊的梨樹下,她穿着一身鵝黃衣衫,揹着一個小小的包袱,衝他賣力地揮手,音色清麗又悅耳:“船家,青蓮寺怎麼走?”

潔白的梨花紛落,她的身姿影影綽綽,一目竟有些口笨。

他正欲回答,卻又是撲通的一聲,那女子又扔過來一顆石頭,水花四濺後漣漪也一圈一圈盪開,隨之而來的,還有少女夾雜着絲絲怒氣的聲音:“船家,我問你話呢。”

這一聲,驚擾了的不止是幽幽綠水,還有他的心。

他面前的小廝揉揉眼睛打着呵欠站了起來,神色如那日所見般靈動有趣。她顯然是忘了他,見到他時呆愣了一會兒才拍拍自己衣服上的塵土,睜大了那雙明亮的眼睛問他:“這裡可是青蓮寺?”

一目撥着手中的佛珠,合掌輕輕彎腰道:“正是。”他話音剛落,她便高興的跳了起來,連包袱都被她甩了一個圈。

“煩請小師傅帶我去見一見你們的方丈,我……有要事相商。”高興之餘,她扯着一目的袖子說出了請求。

一目不疑有他,帶她去見了師父,也在一旁,聽了她口中的“要事”。她哭得聲淚俱下的講述了自己在家中如何被排擠,被逼婚,被親人陷害,走投無路之際想來佛門之地避避風頭,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讓方丈不住的嘆息,一口便答應讓她暫且先留在寺中。

一目回想起她前幾日那般盛氣凌人的模樣,便知她如今的話當不得真,只是卻是什麼也未說,謙遜有禮的領她去廂房。

她一路都走得蹦蹦跳跳,很不安生,似是心情極好,“你是這寺中的和尚嗎?”她扯了路邊的一截柳枝問道。

一目心跳得有些快,他不敢側目,眼睛無措的盯着自己的佛珠如實回道:“是與不是。”

雖然答案模棱兩可,但卻是事實。他在這寺中長大,也曾央求師父給他剃度,但師父只道他塵緣未斷,不許他剃度,於是他便帶髮修行。

“我剛剛聽方丈說你叫一目?”女子輕聲笑了起來,“爲何?你明明就有兩隻眼睛。”

他淡笑,聲音低沉而溫和,彷彿是一顆被磨得光滑無比的羊脂玉,又彷彿是冬日淡薄而和煦的陽光,“因一目的右眼生來便看不到任何東西,只一左眼可觀萬物。”

她當時便愣在了原地,一目走了一會兒,沒聽到她的腳步聲,回頭一望,這才發現他們中間已經隔了數步之遠。

他見她神色不明,有些摸不透她心中所想,只得輕聲喚道:“姑娘?”

她瞬間回了神,半天,這才突然道:“明玥。”

“嗯?”他沒反應過來。

她負手快步往前走來,很快便越過了他,“我叫明玥,明呢,便是明亮的明 ,玥……”她有些煩躁的撓撓頭,不知該如何解釋,忽得拉住他的一般,用手中的柳枝在地上寫給他看。

她彎腰之時,暗香縈繞,似是梨花,又似青竹的凜冽之味,一絲一絲的竄入他的鼻息間,讓他方寸大亂。

接下來的日子裡,一目有意無意的躲着她,然而她卻如影子一般,一目走到哪,她便跟到哪。她早已換回了女裝,模樣出乎意料的清麗可人,明豔動人,她陪着他敲鐘,陪着他抄經,陪着他清掃後院的落葉。她愛說話,絮絮叨叨的,一目只回她一兩句,她便能一個人說上好長時間。

轉折是她來到青蓮寺的一個月之後。

那日清晨一目如往常般出門敲鐘,只是來到流雲臺時,卻看到站在鍾後的一臉忐忑不安的她。她的一雙眼溼漉漉的,柔軟的目光盯着他,讓他頗爲尷尬,往日清晨她來找他,嘴裡總是嚷着餓,他以爲她是餓了,強自鎮定的開口:“貧僧不知施主今日起得早,請施主稍等片刻,貧僧敲完鍾便會差人將飯菜送過去。”

哪知她卻仍然睜着那雙溼漉漉的眼睛盯着他,半晌,忽然蹦出一句:“一目,我喜歡你。”十五歲的少女,聲音清脆又大膽。

他的手一抖,連鐘聲都不若往日般雄厚,“貧僧乃是出家人,姑娘萬萬不可誑語。”

明玥氣得橫了眉,“我問過方丈了,他說你並非這寺中的和尚!頂多也就半個出家人!”

一目的心裡亂作一團,“無論如何,這類言語姑娘以後萬不可再胡說了。”說完,他便落荒而逃。

然而從這以後,明玥卻是真的纏上了他。她出現在所有她能出現的場合,毫不避忌的告訴他,她喜歡他。

她就這樣在青蓮寺纏了他半年,一直纏到……明承來此處抓她。

雖然早知道她可能身份不凡,卻怎麼也未能想到是左將軍的幺女,他此刻終於明白了她的名。

玥,神珠。明家幺女,明承的掌上明珠。

她被帶走時,如來時一樣哭得聲淚俱下。竟也怪了,他那顆原本動盪不安的心,在她被帶走那一刻,異常的平靜了下來。

後來又過了幾日,她一身狼狽的尋上了山,她抓着他的衣袖,咬着脣,明明是一副想哭的模樣,眼中的淚卻是始終都沒有掉下來。

他聽見她一字一句的質問他:“一目,這半年,你可曾有一次看到我?”

他記得當時他的心輕輕的抽了一下,可他仍是神色不變聲音淺淡的回:“但凡姑娘出現在一目眼前時,一目都看到了,姑娘忘了嗎,一目的右眼雖瞎,左眼卻是好的。”

起初不覺得,後來再回想起這個答案時,方覺它的殘忍之處。

聽完這個答案,她竟聲音低低的笑了,隨後平靜異常的對面前淡漠到殘忍的他說:“從今往後,我再也不會出現在你眼前!”

她看着她決然離開的背影,抿了抿脣,什麼話也沒有說,拿着掃帚,一下一下,如往常一般,緩慢的清掃着地上的落葉。

入秋了,地上的落葉積了一層又一層,彷彿怎麼掃也掃不完。天空變得高遠遼闊,稀疏的白雲淡淡的鋪在空中,偶有雁羣飛過,卻是什麼痕跡也沒留下。

一切又變回起初的模樣,好似她的出現不過是一場夢。

然而從未被師父叨唸過的他,卻在安靜的夜色中被師父叫到佛堂。

“一目,你可知你日日敲鐘唸佛都透着浮躁的氣息?”方丈的聲音慈祥又溫和。

他心中一驚,雙掌合於胸前行禮,坦誠道:“弟子知錯。”

方丈卻是笑眯眯的問他:“你何錯之有?”

他當下便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

方丈又是展顏一笑,取走了他手中的那串佛珠,蒼老的聲音,平靜又慈祥:“一目,愛沒有錯。”

他愣愣的看着方丈,有些不理解方丈話中的意思。

“你心已不在此處,下山罷。”

一目聽完這話,愣了一會兒,忽然豁然開朗。

方丈說完便拿着他的佛珠離開了,臨出門時告誡他:“世人求愛,如刀口舐蜜,一目,你須得守得本心,念念不忘。”

安靜的佛堂,燭火躍躍,只剩他一個人。他面前的佛像帶着一臉慈悲的笑意,得到自己答案的這一刻,他的心平靜得猶如破曉之時的鐘聲。

他下了山,入了世,身無長物,唯有一顆熾熱的心。

他終於明白那日明玥狼狽的逃上山來,是懷抱着怎樣的心情,然而終是明白得太晚。他尋去左將軍府時已經晚了,百里綾被封后之時,明玥也一同被封妃入了宮。他們之間,從此山長水闊。

他不甘心,廢寢忘食的花了一年的時候考上了文狀元,名滿天下,身居官位三年有餘,夜以繼日,兢兢業業,終是升了官,謀了個宮內的官職。

見到她時是在御花園,他的眼眶都有些微微發熱,她仍如三年前那般明豔,只是眉宇間已然多了幾分凜冽,冰霜一般,連脾氣也變得刁鑽古怪。

她正在教訓身邊的下人,手中的長鞭揮舞如風。他沒能忍住,走出去的那一刻,他清楚的看見她眼底的震驚。宮中人多眼雜,他幾乎費盡全部心神才能按捺住自己的情緒。他看她紅了眼,一揚手,鞭子便打了過來,他不躲不避,溫和的目光包裹着她。

人人瞧見的,是她眼中的憤怒,可他看見的,卻是她用力忍住的委屈。

她臨走的時候,他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聲說:“我來了。”

我來了,或許遲了,但是我來了。

他們見面不易,平日裡他只能在文古閣活動,那日下了早朝,來了個小宮女讓他去御花園一趟,他眸光一閃,已經想到了什麼。

到了御花園的偏僻之處,他便見到明玥穿着一身水色長衫站在長亭內,蹙眉望着他。

“辭官。”她直截了當的說,“你不適合這裡。”

三年了,她仍然跟以前一樣直接又大膽,可也一語中的。的確,以他淡薄的性子,根本不適合魚龍混雜的官場,可他只當沒聽到她的話,笑容溫和又幹淨,“明玥,我來了,你可願跟我走?”

平地驚雷。他問的這般至誠至性,險些讓明玥失了理智,可她又很快回了神。走?走到哪?她不只是明玥,還是錦帝手中明家的把柄,明家百年清譽,父親一生戰功,怎能毀在她身上?

“一目,你辭官罷。”她懇切的聲音裡已經帶着哭腔,“我不能同你走。”說完,她看了他一眼,快步離開。

他的心中是一片冰涼,縱然已經料想到答案,親耳聽到時仍然讓他失神了一陣。他知她心中必有怨懟,有苦衷,所以他也不強求。他望着她離開時的身影,兀自想,她既不願走,他便在這牢籠之中陪着她。

匆匆長長一生,耗在她一人身上倒也不負本心。

只是他過得遠比想象中艱難,官場如泥潭,他不願同流合污,卻又執着於此處,自然是勞心勞力,心力交瘁,七年恍然而過,他卻已經病入膏肓,也只有在聽得一兩句她的消息時,整個人才如有了生氣一般,繼續在這世上苟延殘喘,

他知道她得寵,她喜鈴鐺,她有孕,她小產……

以及,她病了。

是心病。他知道。百里綾讓她失去孩子,卻因着背後是一整個外戚,讓錦帝不能動她。讓明玥有苦說不出。而更糟糕的是,百里綾已經知道了明玥早在十年前與他有了交集。

他勞累過度,已是無力迴天,看過的幾個大夫都這般告訴他,於是對於清曉的警告他也只是一笑而過。他清楚的知道,他快死了,所以一個念頭也在心中慢慢成形。

他殺了人,留足了能夠指證自己的證據,然後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間布了一個天衣無縫的局。百里綾既然用五虛葉殺了她的孩子,那他便將計就計,將事情捅大,讓錦帝不能不查,並且查了,也讓太后等人無話可說。

一切都很順利,方銘查出他有大量的五虛葉,順藤摸瓜又查出這五虛葉經由宮內的閹人交給了百里綾,而百里綾,自然是將這五虛葉用在了明玥身上。

謀害皇嗣,這罪名任誰也擔待不起,無法庇護。

十年前他沒能拉住她的手,十年後,他只盼她榮華富貴,平安喜樂,一生無憂。

他熟讀佛法,靈臺清明,以爲自己早已出了這塵世的障,卻爲了她,落得一身塵埃。

他入了魔。

計劃中唯一的意外便是明玥再孕。而他在牢中,對外面的狀況卻一概不知。

他一心爲她永絕後患,她一心只想保他平安。

她調理身子,再次有孕,同樣也費了心思讓百里綾懷了孕。攬月殿中,她將藏在指甲縫中的毒先下在了自己的杯中,與百里綾碰杯時用了些力氣,兩人雙雙中毒,她中毒略深。任百里綾如何想,也料不到她會對自己的孩子下手。

生出死胎的那一刻,她終於放聲而哭。

爲這孩子,爲這命運,爲了他。

可終是晚了些。似乎他們之間,總是晚了些。

一目被押上刑場時內心平靜極了,他費盡心思布這一局,不是爲了贏,而是爲了輸。他若輸了,死了,便贏了。

躺上邢臺的那一刻,他恍惚間又回到初遇她的那一刻。

小楫輕舟,青山綠水。

岸上的女子一身黃衫,嬌俏而明豔,聲音如珠如玉。

梨花紛揚,迷了他的眼,幽幽綠水,動了他的心。

清曉走出青蓮寺時紅了眼。鐘聲渺渺,是一如既往的慈悲。

只是待她回到宮中時,宮中卻是一片縞素。

明玥從校場的看臺上一躍而下,胸前只掛着一個荷包。

荷包中裝着一目的骨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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