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前院莫雲深的步子便停了,“蕭大人,內院重地多有不便,我在此處等着便是。”他眉眼彎着,很是溫和,雖是和蕭緒說着話,眼睛望着的卻是清曉。
蕭緒點點頭,隨即便領着清曉往內裡走去。
繞過了一處迴廊,才發現這後面大得很,然而清曉現下是沒有閒工夫去欣賞這四周的建築景色的,她的心中又升騰起了疑問——莫雲深今日爲何與蕭緒一同前來?
是爲了童九的案子嗎?那她就更要細細查看童九的屍體了。
“清姑娘,便是這裡了。”說話間,蕭緒已經停在了房間門口,隱約可聞房內的屍臭,裡面還有其他的驗屍官細細的交談聲,他推開門,衝裡面的兩名驗屍官道:“這是來驗屍的清姑娘,”又見裡面的兩人有些呆愣,“還不快過來見過清姑娘?”
那兩人這纔回過神來,慢吞吞的來到清曉面前敷衍的行了禮。
蕭緒此舉實是太過客氣了,可那語氣裡的嚴肅和不快卻也是有的。
清曉挑挑眉:“蕭大人當真是客氣了,民女自當盡心驗屍。”說罷便進去了。
這房間並不大,房中有一具蓋着白布的屍體,那便是童九了,四周還擺了架子,架子上放着各種各樣的器具,皆是與驗屍有關,清曉見那器具光潔,一眼便知從未使用過,如此想來,他們定是沒怎麼好好驗屍。
清曉也不管身後兩人不帶善意的目光打量,掀開了白布。
初初一眼,那情形的確是溺水遇寒,渾身血脈俱停而死,可清曉再清楚不過,她給童九的毒,再配以素塵,面上雖會有一種病入膏肓之感,可是五臟六腑卻都是用藥護着,即便溺水,也只是風寒入體,最多養上幾月便好,況且她甫一落水,便被人救了上來,怎會有溺死的可能?
清曉又細細查看了童九身上的其他各處,也並未見任何傷痕,她多了個心眼,從隨身帶着的藥箱中拿出了一個小瓷瓶,將裡面的藥往童九的嘴中滴了幾滴,卻仍是沒什麼反應。
這藥被華清喚作藏毒,唯一的藥效便是爲了讓毒藥顯形。早年華清遇到幾味無色無味的毒,中毒者沒有任何反應,卻都在三天以後猝死,所以他便制了這藥,目的就是讓所有的毒都沒有藏身之處,現於眼前。
可是好幾滴藏毒都餵了童九,她的身體卻全然沒有一絲反應,顯然她並非是中毒而死。
清曉腦中一瞬便亂了,她現在都已經能隱約猜到蕭緒會如何斷案——七王爺失手殺人,實爲天理所不容,一生關押宗正寺。
不對,不對,童九既不是中毒而亡,便一定有外傷,然則她雖已死了幾日,屍體卻被撒了特殊保存的粉末,也灌了水銀,因而屍體還算完整,可就是太完整了,這讓清曉不可避免的感到棘手。
電光火石間,腦中一個念頭一閃而過,她重新取了一瓶藥,將藥水慢慢倒在了童九的屍身上,那些藏在皮膚下的傷痕馬上原形畢露。
是針眼!竟是無數的針眼!
童九閉着眼,臉上的表情此刻顯得很是淒涼,從脖頸以下,她身上已是鮮有一處完好,看那些針眼的顏色,顯然已經是許久以前了,她中的寒毒本不嚴重,卻因這些銀針氣血大傷,雖然後來有人及時治癒,可整個身體已是強弩之末,若非後來的續命良藥,只怕是當場便死了。
又見童九的太陽穴幾處的針眼顏色不同,她當即便吩咐後面兩人拿來了磁石,湊近了針眼,果然,三根金針立刻吸附在了磁石上。
清曉從未有哪一刻這般覺得震驚與無言。
他有心殺她,卻偏留她半條命,封了她的記憶,讓她忘了自己受的傷,看她在這世上苦苦活着苟延殘喘,然後將這一切嫁禍給甯辰。
他敢傷一個親王帶回來的人,並且是這般殘忍的手法,如此明目張膽,肆無忌憚,也唯有他一人了。雖然心中早有預想,可如今知道事實,清曉仍然覺得心若重錘。她仍記得童九是如何思慕他,滿心滿眼皆是他……
他卻溫柔至極的殺了她。
清曉望着遍體鱗傷的童九,嘴邊忽而扯出一個冷笑,她何嘗不是童九!
倘若當年沒有逃過那場火,她便是今日躺在此處的童九!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竟是被自己愛的人所殺!
她緩慢的收拾好自己的藥箱,走出了驗屍房,連身後那兩個小官叫她她也未聽見。
如今她終於抓到他的把柄,她也不再是一個人,身後還有蘇成忠,哪怕不能毀了他,至少也能重傷他!清曉這般一想,便覺得這一趟來的值,屍體不會說謊,這次,莫雲深難脫嫌疑!
她按照來時的路外面走,到了前院時,見莫雲深正和蕭緒在樹下說話,那棵樹粗壯,因而他們並未看見她。清曉步子一頓,接着腳步便放輕了靠過去,兩個人談話的聲音不是很大,清曉卻靠的近,模模糊糊的也能聽清,只是她來的晚了,他們兩人顯然已經是談完了。
“此事交給下官,王爺不必擔心。”
清曉看見莫雲深笑了笑,卻沒聽到他說話。
“這案子……王爺想要的結果是什麼,那下官查出來的結果自然便是什麼。”蕭緒躬身行了個禮,臉上是官場的人一貫圓滑的笑。
清曉站在樹後,如遭雷劈,憤怒與諷刺齊齊衝上心頭。
蕭緒竟是莫雲深的人!難怪今日與莫雲深並肩而來,此事恐怕就連錦帝自己也被矇在鼓裡!
“清姑娘,屍體驗完了?”他只是微微側了身,偏頭望着她,琉璃般的眼珠望着她。
蕭緒也看向了她,只是臉上圓滑的笑意卻並沒有因爲被人發現而消失,他行了禮,說了一句“下官這便下去處理此事”,便離開了。
這偌大的院子,只剩下清曉和莫雲深。
清曉整個身子都微微顫抖着,她心中那一點點希望的火光此刻已盡數被冷水澆滅。可笑她還以爲抓到了莫雲深的把柄,卻發現這一點威脅對他而言什麼都算不上。難怪他可以毫不避諱的讓她驗屍,也能夠如此自由的出入大理寺。
他輕聲一笑,從那側樹下走到了清曉身邊,“清姑娘可是爲辰弟的事情煩憂?”
清曉不回答,死死的盯着他。
“我有一個法子,可保得辰弟一生平安,不知姑娘……可願一聽?”他又是彎脣一笑,依舊把玩着那個假的玉壺掛墜,神情輕鬆的彷彿在談論今日的天氣。
清曉手握成拳,眼神微晃,卻仍是隻瞪着他。
莫雲深淺笑盈盈的望着她那雙倔強的眸子,溫聲道:“如今的法子,唯有我從旁助他,讓辰弟承認自己的疏忽,”他看着她的眼神一瞬間充滿仇恨,不禁彎了眉眼,“然後自求被貶平民,一生不入京。”
“或是……”他擡眼看向她“在宗正寺待一生。”
說罷,他繞到另一側的樹下,從剛剛命人帶來的籃子內取了一條浸溼巾帕,重新來到清曉面前,動作的溫柔的用巾帕包住了清曉的手,“屍體總歸是不乾淨的……”
他話未說完,清曉便用力抽了手。
“墨王爺,您逾矩了!”
可是很快又被莫雲深捏住了手腕,他氣息仍是穩的,溫和的神情也沒有變,手上卻是不動聲色的用了力,竟讓清曉掙脫不得,“只將手擦乾淨便好,嗯?”
清曉是前所未有的惱怒,她眼見掙不脫,索性也不掙了,腦中回想着他告訴她的方法。
他這是讓她做一個選擇。
她固然捏着他的把柄,並且是個能讓他亂了陣腳的,忙亂好一陣的好把柄,可蕭緒卻是他的人,她雖見到他們二人談話,卻是一個外人,空口白牙,無憑無據,只會徒惹一身騷。況且即便是她將事情捅大了,錦帝也未必能施展開手腳去辦去查。
她若是不說,當然相信他自有法子救甯辰,只是她卻已經決心離開這皇宮,往後再有機會的時候,更是微渺。
救,還是不救?
開來當日他嫁禍甯辰之時,早就料想到今日。
她將目光落在替她擦手的人身上。他擦的相當細緻,擦完以後又用另一塊溼布再擦了一遍,這才從籃子中又拿了一盒軟膏。
隱約可聞到軟膏散發的酒味和梨花香,清曉便知是去髒污和護手的。
他也沒有問她的意見,直接將軟膏抹在清曉的手背上,清曉的心猛地一滯,趁勢收回了手,“不敢勞煩王爺,民女自己來。”她說的有些氣憤,有些咬牙切齒,卻始終不敢再看他。
近些日子以來他的舉動是愈發怪異了,清曉幾乎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他暗中做的一切,實在太可恨!可明裡做的,卻又讓清曉矛盾。
清曉暗暗將手背上的軟膏蹭在了一旁的樹幹上,然後冰冷的笑了笑,“王爺剛剛所說的方法,民女會好好考慮的。”
“只是男女有別,王爺下次切莫再如此了,王爺這般舉動,讓民女覺得噁心。”
她終於有了勇氣擡眼看他,見他垂下的眼眸快速的輕合了一下,那嘴角的笑也隨之微斂,腦中那根弦再次緊緊的繃起,心中的城牆也穩了。
她不再猶豫,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