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清曉再想起如今的一切來,只覺得恍如一場大夢。
自她那次和莫雲深在京城深巷的小宅院中一起品酒後,便再也沒有見過莫雲深了。十二月底,宮中是一片吉祥的紅,一個個紅燈籠映出了暖洋洋的光,清曉待在素玉閣的桌前,望着那天上那輪皎皎明月,腦中卻在想着京城此刻該是一番怎樣熱鬧的光景。
她還記得在浥河村時,每年這個時候母親總要做上許多吃食,父親會或在燈下研讀醫書,或在榻上與她對弈,屋中一派其樂融融,而有了青碧之後,便更熱鬧了……
清曉正沉浸在回憶裡,卻來了宮女叫她去祈福塔前。
是了,今夜已是這一年的最後一晚,錦帝今夜會在祈福塔前敲鐘祈福。文武百官,宮內所有說得上話的人這夜都需去祈福塔前。拉回思緒的清曉應了宮女的吩咐,繫了個禦寒的披風便往祈福塔的方向走去。
當清曉站在祈福塔前時,方纔覺得震撼。漆黑的夜幕中,整座塔沉默的佇立在那裡,每個檐角都已掛上了燈籠,模糊的光在夜色中映照出它面容。清曉離塔是有些遠的,因爲塔前的那一大片空地上已經陸陸續續圍了許多官員,就等着時辰一到,行禮祈福。
清曉站在夜色中,領她來的宮女早已離開,周圍是一圈她不認識的陌生人,三五人聚在一起竊竊私語,但臉上都有着一種輕鬆,喜悅的表情,也許是人太多,也許是心中久不見的脆弱今日得以相見,清曉孤身一人站在此處,只覺得有些孤獨。
她有些思念華清和紅杉了。
遠處的一排燈籠吸引了所有人的視線,當衆人跪下去直呼“皇上萬歲”時,清曉方纔回過神,忙跟着跪了下去。
甯淵遠遠的在塔下說了什麼,百官都紛紛謝恩站了起來,因爲有些遠,清曉也未聽清楚,只是甯淵步上階梯之時,有人攥住了清曉的手腕,將她往前拉去。
都已經往前走了一兩步,清曉纔在重重的燈火下看清了他的臉——是莫雲深。
百官面前,他竟這般放肆的拉着她一路走過,聽着衆人行禮時充滿驚訝的聲音,清曉恨不得把整張臉都遮上,她使力的抽回手腕,他鬆了一下,隨後卻以更緊的力度握住了她的手,力道很大,逼得她跟着他往前走去。
“莫雲深!”她急得甚至忘了禮數,咬牙切齒道。
“嗯。”他沒有回頭,步子邁得很大,但並不顯倉促,聲音也是清清淡淡,不緊不慢。
見他一路將她拉到了塔前,卻沒有一句解釋的意思,清曉只能再次開口,“還請王爺鬆手。”
上塔頂的階梯就在他們面前,文武百官已經離得很遠,甯淵早已上了塔,此處已是空無一人,只餘燈火。這次他回了頭,許是燈火映得他的神情溫和了許多,他微微眯着眼,臉上帶了一絲不真不假的笑,“怎麼,噁心了?”
清曉先是一愣,過了一會兒纔想起那次她在大理寺對他說過的話,沒想到他竟記着。她不動聲色的回了一個字:“是。”
莫雲深的表情着實有些微妙,“無妨。”他說,隨後拉着她繼續往前走去。
清曉本以爲他是要帶着她上樓梯,卻未曾想到,他迅速的拉着她拐了一個方向,到了塔的背面。此處是個死角之地,宮燈甚少,所以顯得很暗,百官皆以爲他們上了塔,卻未曾想到,他們還在塔下。
莫雲深終於鬆開了她的手,往前走了兩步,目光沉靜如水的望着面前雕花的木窗。第一層塔共有十四個窗戶,越往上,窗戶越少,而這每個窗戶似乎從裡面都是鎖着的,從外面推不開。也就因此,無人見過塔內是什麼模樣。
清曉只見莫雲深摸到了一個窗戶上,不知從哪拿了一根細窄的鐵片,在窗縫中掏了掏,啪嗒一聲,那窗戶竟開了。陳舊的木頭髮出了沙啞的聲音,灰塵的嗆鼻味道也是迎面而來,清曉又見他將手伸進窗戶內,不過一瞬,這一面鏤空貼紙的牆竟鬆動了,莫雲深輕輕一推,那窗戶的鏤空紋理便奇妙的折了起來,形成個可容一人通過的縫。
莫雲深輕巧的走進去,望着外面的清曉,伸出了手。
他臉上的表情很柔和,目光中沒有防備,沒有期盼,也沒有該有的謹慎,他僅是那樣平靜的望着她,伸出手以示邀請,像是要將什麼東西交予她,突然卻又順其自然。
清曉猶豫了一下,便鬼使神差的跟他進去了。
當莫雲深謹慎的關上她身後的門窗時,整個殿內陷入了一種不見五指的黑暗。那一瞬間,清曉腦中的弦緊緊的繃起。
“怕了?”黑暗中,他輕聲問道,聲音中似乎還帶着笑意。
清曉緊張得手已緊緊攥住,卻還是咬着牙,努力冷靜的道:“民女身上至少有幾十種毒藥,墨**不信?”
只聽黑暗中一聲輕笑,清曉的手已被人輕輕握住,他拉着她,往某一個方向走着,“沒關係,等一會兒便能看見了。”他在前面輕聲道,隨後又道:“擡腳,有階梯。”
清曉擡腳的時候,才忽然意識到,他是如何能在暗中這麼快便視物了?
腳下的階梯上了一個又一個,約莫半刻鐘後,清曉眼睛模模糊糊的已能視物,最先映入眼內的便是長長的階梯,在塔壁,同塔外一樣,成盤旋狀,清曉又往後看了一眼,一陣寒風吹起她的頭髮,她緊緊抓住了莫雲深的手臂——
這階梯是沒有扶手的,整個塔中都是空的。
此刻他們已經行至一半,但高度已是滲人,清曉收回了眼,跟在莫雲深身後繼續往上走着,只是步伐變得小心翼翼了許多。
在清曉喘氣的間隙,終於踏上了最後一層階梯。
今晚讓她吃驚的事有太多太多,卻都比不上此刻她目之所及。
塔頂內安了一層木板,像是樓閣一樣,有欄杆,有扶手,可是從窗縫和窗紙透進來的薄光中,清曉仍然看見塔頂這層閣樓中所放置的東西。
是個玄鐵牢籠。
很大,即使落了灰,也散發着幽幽冷光,牢門上的鎖釦是開着的。
塔頂五扇窗,每一扇都緊緊閉着,卻有微光透進來,清曉甚至能聽見外面嘈雜的聲音,片刻之後,祈福的鐘聲響起。
伴隨的還有塔下無數人的祝福之語。
一窗之隔,外明內暗,外鬧內靜,外面受衆人朝拜祝福,裡面,卻是見不得光的罪惡之處。
祈福之地,竟還是個牢籠。
清曉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顫,“這裡……曾關着什麼?”
莫雲深回過頭來,似乎笑了一下,“自然是人。”
“什麼人?”
他拉着她走上了這層樓閣,繞過了巨大的鐵籠,然後到了一扇窗前。
“這塔建成乃是百年前的肅宗帝時期,那時肅宗帝有個甚爲喜愛的女子,只是那女子另有所愛,不肯入宮爲妃,甚至不惜抗旨與所愛之人私奔。”
“後來終是被肅宗帝抓了回來。”
“她被終生幽禁在此處,而她所愛之人,也被肅宗帝下令處死。”
莫雲深伸手輕輕撥弄了一下面前的窗戶,側耳聽了一下,直到確定外面已經沒有任何聲音了,這才摸到了窗戶內的鎖釦,那鎖釦因爲年久失修,輕易便打開了。
“這牢籠原是在下面放着的,後來又移到了此處。”
他拉開了窗戶。
“不過清曉,今日我帶你來,並非是讓你看這牢籠。”他將目光移向了窗戶外面,塔頂此刻只有燈籠的幽光,金鐘高高掛着,夜色深沉,寒風四起,卻擋不住窗外的絕美景緻。
“這萬千燈火,纔是我想讓你看的。”
他轉過身,回望着她,身後是一片明明滅滅的光,整個京城如燈火的海洋,都在他的背後。他輕輕淺淺的笑着,目光純澈,眉間的柔色像是從窗紙透進來的薄光。
很早便想了。
清曉幾乎在一瞬間亂了心神。
她的嘴張張合合,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她看着眼前的莫雲深,突然有些分不清真假。
那個毫不猶豫出掉李陽峰的他是真?還是那個帶她去一目居所的他是真?
那個不費吹灰之力逼死戚衛的他是真?還是在大理寺溫和又不容拒絕的擦拭她手的他是真?
那個燒了整個浥河村的他是真?還是如今她面前的他是真?
她忽然想到了童九,想到了甯畫,猶如一盆冷水兜頭而下,讓她霎時間清醒下來。
她轉身往階梯那走去,下了幾層階梯之後,她微微仰頭冷靜而剋制的對莫雲深道:“墨王爺,燈火既然看過了,便回去罷。”
她的背影看着有些倔強,又有些孤獨,不過莫雲深並不在意。
他跟了上去,走在她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