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畫看到文其發出的信號時,天色已經漸晚了。
日漸西沉,整個大地很快就會被黑夜籠罩,在那麼大一片密林裡,尋人已是難上加難,更何況暗中還有那般多的殺手在緊緊盯着他們的一舉一動。
文其一身狼狽剛剛回去時,便被心急如焚的甯畫打了一耳光。
“你是如何當的下屬!”
文其曲腿跪在地上,沒有解釋。
可那一個巴掌卻讓甯畫清醒了,她瞪着眼緊咬着牙,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間擠出來的,帶着莫大的憤怒,“他當真是瘋了!”
她緊趕慢趕的來到此處,卻終是沒有攔住他。
“我來的時候帶了二十個暗衛,你領着他們去坡下細細找尋,帶上傷藥,燃了火把也無礙,我去找西王再撥一些人過來,既然暗中的那些人盯着,便讓他們盯着……”甯畫轉身往屋中走去,一路走一路交代,走了一半,她卻又轉過身,“算了,我同你們一起去!”
亂石硌得身上各處都極爲疼痛,身體像是失去了控制一般,劃過耳邊的除了風聲和亂石的聲音再無其他,清曉只覺得自己的雙臂都被莫雲深箍得疼了,終於,發頂傳來莫雲深的一聲悶哼,他們整個身子這才停了下來。
清曉的視線有些模糊,頭疼得像是要炸開一般,感覺到莫雲深鉗制她的手臂鬆了一些,她掙扎了一下這才能夠起身看到眼前的情形。
從一路亂石地滾到了這密林中,周圍皆是參天大樹,幸而有一棵樹幹較粗壯,橫在他們的身子前,莫雲深的脊背抵住了這棵樹,這才讓他們失控滾落的身體停了下來。
清曉蹲下身查看着他的傷勢。他的額頭許是在滾落時被亂石砸到,鮮血順着他的髮鬢邊流了下來,清曉又迅速扮過他的身子,只一眼,便讓她心驚膽戰,打鬥中的劍傷血肉外翻,又因爲撞在樹幹上更爲嚴重,那裡已經分不清血和肉了。
她急了,輕輕拍了拍莫雲深的臉叫道:“莫雲深,莫雲深……”
他這纔有了意識,微微睜開眼,卻先是笑,聲音沙啞的像是嗓子裡揉了一把沙子:“可有受傷?”
胡亂的搖着頭,清曉從身上的帶着的小包內翻着傷藥,可是在滾下來的時候那些藥大多已經不見了,她也不知爲何,手有些顫,腦子也有些亂,時間好像又回到了五年前她剛剛遇到他的時候,他身上的傷讓人觸目驚心,人卻是那般雲淡風輕。
她有些急,瓶塞拔了好幾下都沒有拔出來,腦子裡有個聲音在問她幹什麼,在救自己的仇人嗎,難道忘了浥河村那死去的一百多戶人嗎?她悲苦的搖頭,不是的,不是的。可她在做什麼,她在找傷藥,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做什麼。
她的眼睛變得有些熱,有些溼,那個瓶塞像是與她作對一般,一直不出來,她急得咬緊了脣,可他卻費力的擡手,五指輕輕蓋在她那雙急着拔開瓶塞的手上,帶着一點點的溫度,一點點的重量,一點點的安定。
“先離開這裡再說。”他的聲音沙啞又平靜。
接着她又胡亂的點點頭,扶他起來,兩人蹣跚着往山下走去。
天色一點一點的變暗了,此處多風,不知何時天上又飄了細細小小的雪花,樹枝上的積雪還沒有化盡,淡淡的白讓這密林顯得更安靜了。
幾乎毫無方向的走着,清曉這纔有時間回憶整件事。
“何人想要害我?”是錦帝?還是其他人?想破頭,她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在宮中唯一有仇怨的人便是眼前的他了。
他的呼吸聲在這寂靜的密林裡很清晰,即便背上有傷,他卻也能這般剋制着自己的呼吸聲。
他不禁露出一抹苦笑道:“我也不知。”
密林深處已經可見微光,顯然這片林子馬上就要走到頭了。
而他的生命裡,唯獨一條路走不完。
他看了看她,選擇的卻是將答案不告訴她。
有些事,她不適合知道。他總是會護着她的。
清曉的聲音語氣難辨:“那你怎會與文其出現在這裡?”
“你執意要走,我不能攔你,卻能在暗處跟着你。”
“離開京城前,我便說過的,道阻且長,我需護着你。”
這樹林實在太靜了,靜得清曉都能聽到她和莫雲深的心跳聲,她知道他在說謊,可她現在開不了口去質問他。
這片樹林此刻終於走到頭了,薄暮的光籠在他們二人身上。
眼前的景色美得讓清曉說不出話來。
不遠處的天邊是一片恢弘的落日,霞雲像是上好的綢緞鋪滿整個天空,而眼前是一片山谷,向陽,一條清溪從山谷中緩緩流淌而出,如一條長長的玉帶,泠泠水聲在耳邊作響。山谷岸邊長着一大片一大片的梅花樹,大大小小的梅花樹皆開了花,紅的,白的,在這一片蒼翠之間尤其顯眼,清幽的梅香充斥在他們鼻息間。
“你沒看成那九座雪山,此處倒盡數補償給了你,如何?”他偏過頭,目光落在望着美景出神的她身上,幾多溫柔,幾多感慨。
人生永遠都是如此,彼處失,此處得。
清曉沒有答話,目光四下望了一番,指着右邊不遠處的那個山洞道:“先去那裡罷。”
他們到達山洞時,天色已經很暗了,冬日天黑的又早又快,也不過幾刻鐘的時間,霞雲已經盡數消散,月亮慢慢爬上了天空,天空逐漸轉爲一種深藍。
莫雲深額上已經出了一層汗,清曉也是筋疲力盡。扶着莫雲深靠着石壁坐下以後,清曉便去洞口減了幾根樹枝,等到火堆燃起來的時候清曉纔有時間去看莫雲深的傷勢。
可他靠着洞壁,雙眸緊閉,顯然已是睡着了。
他的表情很寧靜,彷彿不曾經歷風霜,雨雪,打鬥,傷害,彷彿一切都未曾發生過。
清曉迅速將目光移到火堆上。
躍躍的火光映紅了她的臉,這溫度讓她精神有些恍惚。
透過火光,她好像看見苦苦尖叫掙扎的父母,看見困在火中無路可逃的青碧,看見那些她從小便認識的村民們因爲莫大的痛苦而蜷縮着身體,看見那些還未長大的孩童無助的大哭,看見房屋一間一間的坍塌,看見一切都慢慢變成一場灰燼……
當——
一聲脆響拉回了她的思緒,她低頭望去。
是莫雲深給她的那把匕首。
這一路頗多災難,它竟還未丟,從清曉的腰間掉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又好似一聲沉沉召喚。
她的手指慢慢觸上了冰涼的匕首,雕花讓手下更多了幾分真實感,涼意從她的指尖慢慢傳遍了全身,她輕輕拔出那匕首,寒光映在她那雙彷彿失了魂的眼睛上。
殺了他,殺了他一切就結束了。噩夢會結束,好夢也會結束。大仇得報,你也有臉去面對枉死的父母和浥河村的村民。殺了他,再殺了你自己,便解脫了。
她緊握着匕首慢慢逼近他,眼中的淚卻在一瞬間落了下來,她的雙手顫抖着,刀尖在離他的胸膛不過毫釐之處時停了下來,眼淚讓她的視線不甚清晰,月光撒在他寧靜安睡的面容上,同樣也照亮了她的眼淚,她握着匕首,頭疼欲裂,咬着牙哭得壓抑又痛苦。
匕首刺進皮肉時的聲音被一聲狼吼蓋過,淚水朦朧間,天旋地轉,她的脊背重重的撞在地上,而壓在她身上的莫雲深肩頭卻是血淋淋的一片,越過他的肩,她看見不遠處的一隻狼睜着一雙幽幽綠眼森然的望着他們。
她張張口,試圖叫他,“莫……”可是手上傳來的溫熱卻打斷了她的話——匕首已經沒入他胸膛,溫熱的血順着匕首流到她手上。
她呆呆的握着匕首,眼淚順着眼角流進了她的鬢髮裡,腦中模模糊糊,尚且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過是一瞬,那狼張牙舞爪撲來的時候,她的只覺得手上一輕,他的胸膛已然離開匕首,溫熱的血液濺了她一身,他起身迅速拿起自己的劍,一劍刺進了狼腹,也因着他的動作,那把匕首再次刺進他的胸膛。
他沒忍住,嘔出了一口血。擡手抹去嘴邊的血跡之時,他淡淡的笑了,看了一眼胸膛上的匕首,眼中的情緒像是無奈,又像是苦澀,卻連一絲責怪都沒有。
“我倒未曾……未曾想到,我送你的匕首……竟刺在我自己身上。”
他就這樣斷斷續續的說完,一隻手撐在地上,一隻手覆在她還握着匕首的雙手上,使力抽出的那把刀,撕裂般的疼痛讓他整個人都神志不清,可就在那爲數不多的意識中,他卻能清晰的想到這還是她第一次沒有甩開他的手。
他望着她,粲然一笑,“也罷……你想殺我……我便,幫你殺。”
然**着她的手,毫不遲疑的將那把匕首再度刺進自己的胸膛。
她的手勁竟還沒有受傷的他手勁大,她眼睜睜的看着那把匕首就那樣陷進皮肉。直至此時,她纔像是被一記悶棍打醒,嘶喊出聲:“不要——”
她哭得已經發不出聲,喉嚨火燒火燎的痛,痛得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絕望像是一雙大手揪扯着她的心。
是文其來將他的身子抱起,那時他的胸腹上已經滿是鮮血,而她同樣慘不忍睹,雙手幾乎被他的血染紅,那把匕首此刻安安穩穩的插在他的胸膛上,而她看着自己滿手的鮮血,像是三魂七魄俱已不在,整個人都沒了神采。
他艱難的喘息着,只對文其說了一句話整個人便已經失去了意識。
“保住她。”他說。
甯畫來時,看到的便是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