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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番外(一)

正是初夏。

浥山是一片蔥綠,微風徐徐地吹着,樹上的葉子輕輕搖晃,地上細碎的影子也跟着動,藥香淡淡的浮在鼻息間,這熟悉的味道讓他一瞬便晃了神。

他站在這扇朱漆大門前,揹着一個小小的包袱,兩手空空,平靜安然。

幾年的日曬雨淋讓他的皮膚黝黑而結實,南方的小調柔軟了他的眉眼,漠北的烈酒燒磨了他的性子,大山讓他意識到自己的渺小,河流讓他學會了坦然,壞人讓他懂得慈悲,好人讓他看見信仰,心中有了一片寂靜聖地。

風浪,阻礙,苦難,在路上的這些年,他就這樣悄然無聲的遇見了自己的人生。

他仍舊一無所有,卻也收穫頗豐。

他的眼睛有些溼熱,扣響大門的那一瞬間,他記起許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樣子。

人聲鼎沸的大街,她旁若無人,哭得絕望而動容。

門“吱呀”一聲開了。

寒來暑往,過樹穿花,好似幾年風塵一瞬間撲面而來,他終於看到無數個日夜裡朝思暮想的那張臉。

她沒怎麼變。

穿青色衣衫,面容清秀,臉上的神情也是淺淺淡淡的,一雙澄明的眼中有着淡淡的驚訝,泛着光,有些呆愣的望着他。

他的喉嚨有些澀,剛想張口,卻被別人搶了頭。

“辰弟。”這一聲當真是猶如一記重錘,讓他頃刻間清醒。

他看着站在清曉身後的莫雲深,簡直有些不可置信,“莫……莫大哥……”

“先進來再說罷。”他溫和的笑着,將清曉還放在門上的手輕輕握住,又將朱漆大門開大了一些,側過身讓開了路。

他卻像是立地生根了一般,每走一步,都猶如走在刀尖。

齊雲山莊很靜,也很空。

他被帶到了前廳,這裡佈置的相當簡潔,莫雲深神色淡然的招呼他:“辰弟,你且先坐着,我去拿酒,你一路風塵,待會兒定要小酌一杯。”隨即他鬆開了清曉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低聲囑咐着:“你昨日拌的幾個小菜極是不錯,也準備些過來罷。”

清曉只沉默着點點頭,同莫雲深一起退出了房門。

他這才能夠緩緩的呼出那口氣,心跳也慢慢平緩下來。

他看着莫雲深拿着一壺酒進了門,臉上帶着初見時淺淺淡淡的笑。他仍如許多年前一樣,神色安然而溫和,猶如畫中走出來的人,虛幻而美麗。

他在他身側坐下,倒了杯酒放在他面前,緩聲道:“我記得你在京中時,最愛沉夢,這酒藏了有幾年了,辰弟可嚐嚐味道好不好。”

他的手無措良久,才放在了酒杯上,酒香四溢,醇厚香甜的酒味在口中瀰漫開來,他的心頭卻是苦澀的,“我聽聞……你登基了,又聽聞……還以爲……”他說得有些語無倫次,有些亂,莫雲深卻是明白的。

“嗯。”莫雲深又替他斟了一杯酒,輕輕應聲道。

他的視線一瞬間有些迷濛,“爲何?”爲何你要得到這天下,既然得到了又爲何背棄了這天下,爲何出現在這裡,以一種主人的姿態。

“她在這裡。”他聽到莫雲深毫不避諱的坦誠的聲音,語氣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

他在一瞬間醍醐灌頂,也便是這時候,清曉端着菜進來了。

她的袖子挽着,眉眼彎着,帶着明顯的喜色,然後她將兩盤小菜放在桌上,聲音有些忐忑的道:“甯辰,這菜若是不合口味你且先等一等,後面還有兩道。”

她忙碌着轉身之際,他苦笑着搖了搖頭,聲音毫無責難,“清曉,現在我隨蘇先生姓了。”

清曉轉過身,目光終於能望向了他,“那……蘇先生呢?”

“他已於一年前過世了。”

生老病死,最是無常。

他之所以想要來見她一面,便是因爲蘇先生。花甲老人跟着他走南闖北,臨終之際倒終是鬆了口,“你若實在想見她,就去見一見罷。”

“若能得她心,便照顧她一生。”

“若不能兩情相悅,便去尋你的天地。”

於是他揹着蘇先生的骨灰,就這樣一路找了過來,心中帶着星火般的希望。

命運卻總是讓人失笑。

“辰弟喜好,我略知一二,我去準備罷,你在這裡陪着辰弟一會兒。”

他看着莫雲深溫和的同她說話,輕輕挽下她的袖子,將她推坐到椅子上,又將碗筷放在她面前。

終於,房中只剩他們兩人。

他猶豫良久,最先開了口,“這些年……還好嗎?”

清曉低頭摩挲着桌上的空茶杯,“還好。”頓了頓,“那你呢?”

他卻不知要從何說起。

“我……我去了江南,漠北,西域……我去了很多地方……也,也遇到了很多人……”他有些慌,有些無措,有些……心酸。

“清曉。”他終於平靜下來,低聲叫她,聲音有幾分哽咽。

“你要過得好。”他沒有勇氣看她,視線凝在面前那兩盤精緻的小菜上。

“我一直都忘了謝謝你。”

“謝謝你,當初選擇讓我出宮。”

蘇先生說得總是對的。

有時候命運變化無常,卻又總是有律可循,該遇見的必將遇見,該錯過的終將錯過。

朗朗清風,灼灼陽光。

天寬地闊。

清曉終於露出一個笑,她目光認真的看着他,聲音比之以前溫和太多,“蘇辰。”她輕輕喊他的新名字。

“嗯。”他輕輕點頭應下,目光落在了門外的滿地陽光上。

蘇辰,新的,蘇辰。

莫雲深端着菜進了門,他的菜比清曉做得賣相更好。

一番忙碌之後,他坐在清曉旁邊,替清曉夾了一筷,接着又自己嚐了嚐。

“有點鹹。”清曉嘗得是盤醃菜,她看了莫雲深一眼才道。

“我下次小心些,”說罷,他又替她夾了另一個菜,“這道呢?”

“嗯……酸了些。”

飯桌間的低聲細語悉數落在旁邊的人耳中,他終於釋然而笑,隨他們二人動了筷。

這未必不是一種歲月靜好。

他離開的時候正是晚霞滿天,莫雲深囑咐他一路小心,清曉問他要去何處。

他騎在馬背,朗聲回答,先替蘇先生尋一處山清水秀的好地方,然後,去見見自己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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