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負責掌管寺院田產的僧人叫做莊主。他負責監視田界,修葺莊舍,管理莊戶等田莊內所有事務。天華寺的土地就在寺院附近,所以沒有專門的莊主,契此就相當於一個監工,負責監督莊戶們幹活。然而他事必躬親,完全與那些被僱來幹活的農民打成一片。下田耕種更以身作則,往往比別人乾的都多。最讓那些莊戶感動的是,契此不但完全平等地對待他們,而且十分信任他們,把他們當成了自己的父老兄弟。真金兌真金,人心換人心。因爲契此的真誠,莊戶們幹活自然也很誠心。那一年,天華寺的秋稻獲得了從未有過的收成,莊戶們也得到了更多的報酬。
收秋之後,農事告一段落,契此回到了寺裡。
禪宗從百丈懷海祖師開始,一直是農禪並重,僧人農忙時種田,農閒時參禪。每年收秋之後,禪林便舉辦禪修****,大部分僧人住進禪堂,專心靜坐參禪。然而,契此在農閒時分也沒有資格進禪堂打坐修行,誰讓他出家時日尚短,且沒有受戒呢。
“作外護去吧!”方丈雲清說。外護,就是要全力護持在禪堂精進修行、剋期取證的禪人們,保障他們飯在碗裡,茶到杯中,心無旁騖,專一用功。
於是,契此剛剛放下地裡的農活,又拿起了寺裡的雜活。
那天,契此到鎮子裡去採購黃豆,直到傍晚纔回來。他一進山門,就感到有些異樣,那些沙彌、行者一看到他,都忍不住捂着嘴偷偷樂,也不知他們究竟在笑什麼。用過晚飯之後,他在回自己蝸居的工具棚時,不時發現有人悄悄跟在他身後,好像有什麼稀罕可看似的。
契此心地純真,毫不在意。當他推開房門,一隻腳剛剛踏進去,整個人卻被一陣奇臭無比的氣味推了出來!那臭味,十分奇異,要多噁心有多噁心,似乎能入骨三分!契此被薰得胃裡翻江倒海,不禁嘔吐起來……
而他的身後,爆發出了一陣壓抑很久的笑聲——那幾個頑皮的小沙彌,終於看到了預想之中的場面。
原來,這天中午,天華寺來了一位手持禪杖、肩背一隻口袋的流浪僧人。他似乎老得沒了年齡,衣衫襤褸,滿臉污垢,渾身瘡痂,上下散發着一種難以形容的惡臭。人們距離他三丈遠,就被薰得難以呼吸,直想嘔吐。因此,路上人人見了他都捂着鼻子,躲得遠遠的。
流浪老僧旁若無人,自顧自走進了客堂。知客一見他這般模樣,差點背過氣去:“出去、出去!快出去!”
老僧卻紋絲不動,並且振振有詞地說道:“十方叢林十方住,十方僧人住十方。天華寺是十方叢林,應該容留天下僧人掛單,爲何你要趕老僧出去?”
“……”知客一時語塞,吭哧半天才說:“天華寺雖是十方叢林,但正在舉行坐禪****。這期間來打坐的禪僧特別多,已經沒有了牀位,暫時止單了。所以,老師父,請你到其他地方借住去吧。”
僧人有掛單的權力,知客也可以隨時止單。所以,讓不讓雲遊僧掛單,還是知客說了算。
古人云,老之不死,謂之精。這老僧老得沒了年齡,所以也早已經成精了。他不慌不忙地說:“叢林清規,止單必須告衆。可是,我在客堂門口並沒有看到你掛的止單牌子。”
“這個……”知客被點中了要害,無言以對。
老僧並不使他難堪,接着說道:“知客師父慈悲,您看我又老又病,而且餓得實在沒了力氣,哪裡還能走得動路呢?您就隨便給我找個窩棚,容我歇歇腳吧。”
“可是……”
老僧並不等他將“可是”後面的意思說出口,及時插話說:“知客師,您老不用爲難,若是實在沒地方,我就在您的客堂暫時歇息一會兒吧。”
說着,老僧真的在客堂的一個禪凳上盤腿坐了下來。並且,雙目微閉,手結定印,似乎要在這裡深入禪定,靜坐幾個時辰。
客堂,是一座寺廟的臉面。這裡坐上一個骯髒不堪、臭氣熏天的僧人,不但有礙觀瞻,有傷大雅,而且“氣息遠播”,就算最虔誠的香客,恐怕也得聞味而逃,退避三舍。
知客無奈,只好捏着鼻子走過來,反而向老僧合十哀求說:“老人家,請您體諒,小僧有小僧的難處。禪七****期間,十方來人太多,若是隨便找個地方,恐怕委屈了您這樣年高臘長的大德……”
老僧適時睜開了眼睛:“隨便給我找個草棚子就行。”
這時,影清走了過來,對知客說:“既然這位老人家反覆說住草棚子,那就請他到契此那個工具棚暫時歇息好了。”
於是,無名老僧就被影清領到了契此的房間。
吐完了肚子裡的稀粥,契此噁心的程度顯得好了一些,他捏着鼻子走進房間,只見一位極爲骯髒的老僧,和衣躺在自己的牀上。他對有人進屋毫無反應,好像死去了一般。契此有些擔心,問道:“老師父,您怎麼了?是不是病了?要不要我給您請郎中?”
老僧一動不動,依舊矇頭大睡。契此聽他的呼吸還算均勻,大概不會有生命危險,所以將一顆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可是,他的房子本來就是一個堆放農具的小棚子,低矮狹小不說,而且潮溼陰冷,現在又是農閒時節,存放了大量農具,裡面已經沒了插足之地,而他的牀被人佔去了,就沒了睡覺的地方。
契此實在不忍心叫醒並趕走鳩佔鵲巢的無名老僧,只好自己將農具歸攏了一下,騰出了簸箕大小的一片地方,抱來一些稻草,打了一個草窩子,半坐半靠在那裡對付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契此睜開眼睛,發現老僧依舊躺在牀上,嘴裡發出痛苦的呻吟聲。他趕緊爬起來,發現老僧渾身長滿了瘡痂、癤子,又紅又腫,一個勁兒淌血流膿。再用手試了試他的額頭,滾燙滾燙,很是嚇人。看來他病得不輕。契此趕緊找到客堂,向知客報告,以便請醫拿藥。然而,知客卻說:“這個人從前誰也沒見過,不知是從何方流浪而來,連度牒都沒有,誰知道他是不是出家人呢?再說,人害病是業障顯現,病一病,疼幾天,是爲他消業呢,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你看着點,別讓他死在咱們寺院就得了。”
契此無奈,只好返回房間,不斷地將手巾放入涼水裡浸溼,然後敷在老僧額頭上,以此給他降溫。可是,契此將一盆子冷水都浸成了溫水,老僧的身上依舊燒得和火炭似的。
契此明白,僅僅靠冷敷,治標不治本。關鍵是他渾身的膿瘡,必須得到治療,才能真正退燒。契此看看那些潰爛的疔瘡、膿血結成的硬痂,又噁心得乾嘔起來。
即使穿着衣服、蓋着被子,老僧身上散發出來的臭氣仍能將人薰得翻跟斗,若是挑開那些瘡痂,再將的膿血擠出來,還不把人噁心死!
契此想想那些五色花膿流出來的情形,胃裡便開始翻江倒海。他下意識地舉步向外走去……
然而,剛剛走到門口,他似乎聽到了昏睡在牀上的老僧發出了一聲輕微的呻吟。不知爲什麼,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爹爹張重天。若是牀上躺着的是自己的爹,還會躲開嗎?嘴上說怨親平等,你真的能做到嗎?
契此毅然決然地回到牀邊,將老僧像是千年六輩子沒洗過的僧衣扒了下來,用溫水將他渾身上下的膿血、污垢徹底清洗,擦拭乾淨。然後,他用竹籤把那些腐爛透了的疔癤一一挑開,將裡面又黏又稠、又腥又臭的膿水擠了出來……
整整忙乎了一個上午,契此終於把老僧徹底“清理”了一遍。說也奇怪,當他全部身心都投入到給老僧清洗膿血的時候,並沒有聞到令人窒息的臭味。他豁然醒悟:這外界的臭味,只有與你的心相應的時候,纔會產生!當你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其他方面時,根本察覺不到它的存在!由此可知,因爲心生,纔有種種的法生;只要心滅,不起分別,種種引發你心理變化的因素便無法存在。因此,祖師說,三界唯心,萬法唯識。這臭味的隱與顯、有與無,就是心外無法的明證。所以,古人云:“萬法皆由心起,無須外求。”
契此領悟到了萬法由心生、心外無法的境界。從此,不用再向他人尋求什麼佛法、禪要之類的東西了,一切都在自己的心性中。
僅僅清除了老僧身上的膿血還不成,必須給他塗抹上專門治療疔瘡的藥膏才能痊癒。但是,契此是個沙彌,要持金錢戒。就是說,不但不能存分文的私房錢,而且連手觸摸金錢都不允許。所以,他無錢給老僧買藥。契此想到了那些與自己相厚的莊戶們,便抽空下山,請他們想想辦法。莊戶們都是窮人,也無力拿出銀子幫契此買藥。不過,窮人有窮辦法,他們祖傳着一種單方,用一種當地產的草藥治療疔瘡十分有效。
這種草藥雖然靈驗,但加工方法也很獨特,要將它放進嘴裡嚼爛,用唾液調和成藥泥,然後塗抹在瘡上。於是,契此就變成了一頭牛,一頭咀嚼乾草的牛。然而,他若真是一頭牛就好了——老牛嚼起乾草來滿口生津,要多快樂有多快樂。而契此,卻痛苦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