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約瑟夫?維薩里奧諾維奇?斯大林領導的蘇聯紅軍在東線對德力的牽制。因爲在二戰剛開始的時候,裝備精良、紀律嚴明的德隊幾乎是天下無敵的,以摧枯拉朽的攻勢侵佔了幾個國家:1939年9月和10月,它只用三十幾天就徹底擊潰了波蘭軍隊,和蘇聯瓜分了這個東歐國家;1940年5月,德隊突施奇計,繞過了法國人自以爲堅不可摧的馬奇諾防線,從阿登森林地區入侵法國,僅兩個星期英法聯軍就被打得落荒而逃,從敦刻爾克倉皇撤退到英吉利海峽彼岸的英國;同年6月,德國的裝甲部隊只花四天就佔領了巴黎,將法國北部和中部據爲己有,並在南部地區設立了由甘爲傀儡的菲利普?貝當充任元首的維希政府。英國雖然憑藉英吉利海峽的天險避過亡國的厄運,但倫敦、考文垂、伯明翰等重要城市卻由於德國空軍的轟炸而損失慘重。
但就在英國政府和人民感到自己的國家民族危如累卵的時候,此前兩年德隊所向披靡的威風讓阿道夫?希特勒產生了幻覺,從而犯下了重大的戰略錯誤:1941年6月22日,希特勒單方面撕毀1939年秘密簽署的《蘇德互不侵犯條約》,夥同羅馬尼亞、匈牙利、斯洛伐克、芬蘭等國的軍隊,悍然發動襲擊蘇聯的巴巴羅薩作戰計劃。
希特勒以爲他可以像侵佔法國那樣,通過閃電戰迅速地消除蘇聯這個後顧之憂,然後再集中兵力對付英國,完成他一統歐洲的春秋大夢。然而廣袤的俄羅斯不是狹小的法國,陰險的斯大林不是軟弱的貝當,悍勇的紅軍更不是浪漫的法軍。德隊儘管在最初幾個月連戰連勝,甚至在基輔戰役圍殲了由布瓊尼、鐵木辛哥、赫魯曉夫領導的蘇聯西南方面軍,一路勢如破竹地打到莫斯科,但到莫斯科城外卻遭到俄羅斯人的頑強抵抗,並在相持三個多月之後被紅軍的反攻擊退。希特勒當初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他以閃電戰征服斯大林的意圖落空不說,反而讓原本因爲意識形態不同而相互猜忌的英國和蘇聯結成了盟友,資本主義陣營和陣營自此暫時放棄對壘,聯手扛起了反抗法西斯主義的大旗。
正所謂一將功成萬骨枯,數百萬蘇聯紅軍在莫斯科、斯大林格勒和庫爾斯克英勇戰鬥,扭轉了二戰的局勢,而他們用鮮血和骸骨鋪下的階梯也讓斯大林的世界聲望達到了頂峰。斯大林在1941年第二次被美國的《時代週刊》評選爲年度人物;在1943年11月召開的德黑蘭會議上,他躊躇滿志地與溫斯頓?丘吉爾、富蘭克林?羅斯福平起平坐,共同討論成立取代國際聯盟的聯合國、處置波蘭國土等重要議題,和這兩位英美領袖被當時的媒體尊稱爲世界三巨頭。在美國,僅在1943年的《紐約時報》上,提及斯大林的文章就多達1152篇。而在英國,由於蘇聯紅軍在東線對納粹德國的掣肘化解了英國本來迫在眉睫的亡國危機,媒體對斯大林更是敬若神明,絲毫不敢有侮慢之語。然而,就在這片歌功頌德的輿論之中,有個叫做埃裡克?阿瑟?布萊爾(EricArthurBlair)的英國人卻始終清楚地認識到斯大林作爲獨裁者的真面目,以及蘇聯政權可怕的極權主義屬性。
1943年其實也是埃裡克?布萊爾人生中最重要的年份,正是在這一年,他開始動筆創作一部諷刺斯大林和蘇聯的小說。時年四十歲的他已經用喬治?奧威爾(GeorgeOrwell)的筆名出版了四部小說和三部與他的個人經歷有關的非虛構作品,但銷路都不是太好。
1934年10月,他的處女作《緬甸歲月》在美國出版,印數只有2000冊,四個月後庫存還有976冊;1935年,他把第二部小說《牧師的女兒》賣給英國著名的出版商和社會主義者維克多?高蘭茲,只拿到100英鎊的稿酬。他最暢銷的作品是《通往維根碼頭之路》,銷售數達到了四萬多冊,但這是因爲高蘭茲爲這本書印製了特別版本,專門賣給他經營的左派圖書俱樂部的會員。總的來說,1943年之前的喬治?奧威爾充其量只能說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寫作爲他帶來了足夠維持生活的收入,但並沒有讓他成爲有錢人。
然而喬治?奧威爾並不是爲了名利而寫作,在後來那篇題爲“我爲什麼寫作”的著名文章裡,他坦然承認:“自1936年之後,在我所寫的嚴肅作品中,每個句子都直接或間接地反對極權主義,並支持我所理解的民主社會主義。”這種創作理念,以及當時英國媒體對斯大林和蘇聯的神化,讓奧威爾覺得“非常有必要讓西歐人民看清蘇維埃政權的真面目”。於是就在德黑蘭會議舉行的時候,剛從英國廣播公司跳槽到《論壇週刊》擔任文學編輯的喬治?奧威爾寫起了將會爲他贏得巨大聲望和財富的《動物農場》。
《動物農場》的情節很簡單,它講述了裡甲農場的動物在幾頭豬的帶領下趕跑農場主人瓊斯先生、並實現自治的故事。老少校是生活在裡甲農場的一頭種豬,他認爲農場動物的悲慘生活源自人類的暴虐,只要把人類推翻,動物們就能過上美好的日子;在臨死前,他號召全體動物起來造反。老少校去世之後,另外兩頭豬——雪球和拿破崙——繼承了他的遺願,將老少校臨死前的講話改造成一套包括七大紀律的動物主義思想。造反很快取得成功,裡甲農場的主人瓊斯先生被趕跑了,動物們翻身做了主人,將裡甲農場改名爲動物農場。由於擁有較高的智力,以雪球和拿破崙爲代表的豬擔當起領導其他動物的重任,並在牛棚大戰中成功地挫敗了瓊斯先生試圖復辟的進攻。隨後和拿破崙意見相左的雪球在政治鬥爭中敗北,被趕出動物農場,拿破崙變成唯一的領袖。馬、奶牛、綿羊、驢、山羊、母雞、鴨子等動物辛勤勞動,奮力建設代表美好未來的風車。經過幾番磨難,風車終於修好,但動物們的生活卻始終沒有改善,甚至變得越來越差。爲了改善經濟狀況,拿破崙將農場的木料賣給了瘦田農場的弗裡德里克,結果因爲收到假幣而跟對方發生了戰爭。動物農場雖然取得了勝利,但風車卻被弗裡德里克這夥人炸燬了,只能艱難地再次重建。在這個過程中,大權在握的拿破崙逐漸廢除動物主義的七大紀律,通過幾場政治運動處決了一些敢於表達不同意見的動物,確立了至高無上的威權地位。在小說的結尾,豬不但學會了用兩條後腿走路,甚至還跟以狐狸林農場的主人皮爾金頓先生爲代表的其他人類農場主把酒言歡,看到這個場景的其他動物則面面相覷,再也分不清豬和人有什麼區別。
奧威爾寫得很巧妙,他很高明地抓住了蘇聯早期的關鍵事件和斯大林的性格特徵,並將其不露痕跡地融化到《動物農場》的情節發展和角色中去,所以讀者在看這部小說時會強烈地聯想到蘇聯和斯大林。小說中的老少校、雪球和拿破崙分別喻指列寧、托洛茨基和斯大林就無需贅言了,就連三個農場主的象徵意義也被烘托得特別明顯。瓊斯先生“對動物很苛刻”,過着“醉生夢死的生活”,“他的幾個幫工既懶惰又不老實,於是田裡長滿了雜草,各處建築物的屋頂開始漏水,籬笆無人打理,動物也沒有足夠的飼料吃”(第015頁),這象徵着十月革命前沙皇俄國的統治階級和社會狀況。和動物農場相鄰的兩個農場分別是狐狸林和瘦田,其中狐狸林農場“是個面積很大但無人打理的老式農場,裡面灌木叢生,牧場荒蕪,籬笆也是亂七八糟的”,這顯然是指龐大的不列顛帝國;狐狸林的主人皮爾金頓身上有着強烈的英國特徵:他“是個性格隨和的紳士,大部分時間不是在釣魚就是在打獵,依季節不同而定”。瘦田農場則像德國那樣“面積比較小,但打理得很好”,它的主人弗裡德里克先生也像德國人那樣,“性格強悍又狡猾”(第031頁)。
又比如在《動物農場》第八章,經過動物們長時間的辛勤勞動,農場的風車終於落成,這時:
拿破崙在幾條狗和小公雞的陪同下,親自下來視察已經落成的工程;他親口祝賀動物們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就,並宣佈風車將被命名爲拿破崙風車。(第074頁)
看到這裡,熟悉蘇聯歷史的讀者很難不想起這件事情:1925年4月,蘇聯當局以紀念斯大林在俄國內戰中保衛察裡津、抗擊白軍的功績爲名,將這座歷史悠久的重要城市重新命名爲斯大林格勒。再加上攻打斯大林格勒的是德隊,攻打拿破崙風車的是弗裡德里克,風車戰役和斯大林格勒戰役之間的喻體和本體關係就顯得特別明朗。奧威爾甚至把在他開始創作這本書時舉行的德黑蘭會議也寫了進去,就是小說結尾那場人與豬之間的酒會。
總而言之,正如英國出版商赫爾伯特?喬納森?凱普在看完《動物農場》之後寫信對奧威爾所說的,“這個寓言完全以蘇俄的歷史進程及他們的兩個獨裁者爲藍本,它影射的只能是俄羅斯,而不可能是別的獨裁國家”(英國的出版自由,第108頁)。奧威爾通過安排豬來當動物農場的統治階級,淋漓盡致地表達了他對斯大林的鄙夷和嘲弄,乃至凱普在同一封信裡說:“如果寓言裡的統治階級不是豬,那可能還不是太得罪人。我認爲讓豬來當統治階級無疑會得罪很多人,尤其是那些有點敏感的人,而俄羅斯人毫無疑問是很敏感的。”(英國的出版自由,第109頁)
如果僅從喬治?奧威爾的家庭出身和以往的作品來看,人們可能很難理解他何以對蘇聯和斯大林持批判的態度。在《通往維根碼頭之路》的第八章,奧威爾自述他父母的家庭屬於社會的中下層,每年大概只有300英鎊的收入。他早期幾部作品都交由著名的社會主義者維克多?高蘭茲出版,而且從這些作品的內容來看,他本人也是反感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同情工人階級的。根據2007年英國國家檔案館解密的材料,英國的情報機構軍情六處早在1929年起就開始監視奧威爾的活動,把他定義爲持有觀點的左派作家。按照常理來說,他對蘇聯和斯大林的態度應該像英國其他左派知識分子那樣,是嚮往和崇敬的。奧威爾爲什麼會選擇在整個英國對斯大林感恩戴德的時候,寫下《動物農場》來諷刺他呢?在1947年寫下的“《動物農場》烏克蘭文版序言”中,奧威爾親自歸納了三個答案。
首先是他在西班牙內戰的親身經歷讓他認識到蘇聯在大清洗運動中的宣傳都是虛假的謊言。1936年12月,喬治?奧威爾帶着新婚的妻子奔赴加泰羅尼亞參加西班牙內戰,並且和厄尼斯特?海明威、維斯坦?休?奧登、巴勃羅?畢加索等左派知識分子一樣,投身到支持共和派的戰鬥中去;不過他加入的不是著名的國際縱隊,而是馬克思主義統一工人黨(PartidoObrerodeUnificaciónMarxista)的軍隊。1937年5月,奧威爾在阿拉貢前線被一個法西斯狙擊手打穿了喉嚨,但經治療之後痊癒了。這時西班牙的局勢已經發生變化,西班牙取得了控制權,開始迫害共和軍的其他派別。由於奧威爾所在的POUM的兩個主要領導人都是堅定的托洛茨基派,所以POUM遭到信奉斯大林主義的西班牙的迫害,奧威爾許多朋友都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和法西斯分子勾結)而遭到逮捕甚至處決。西班牙這些大搜捕是跟蘇聯的大清洗同時發生的,其實是後者的補充。奧威爾夫婦倖免於難,活着逃回了英國,但在1938年11月,西班牙對他實行了缺席審判。而且回到英國之後,奧威爾發現很少有人相信他的說法,大多數人都對蘇聯的宣傳深信不疑,所以他在“烏克蘭文版序言”中寫道:“這段經歷是寶貴的客觀教訓:它讓我認識到極權主義的宣傳能夠輕而易舉地控制那些生活在民主國家的有識之士的觀點。”
其次,奧威爾認爲英國的工人和知識分子當時對蘇聯的印象是錯誤的,蘇聯實行的並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它在斯大林的領導下已經墮落成極權主義國家。他在這篇序言裡說:“自1930年以來,我看很少有證據可以表明蘇聯正在朝着真正的社會主義發展。相反,我吃驚地發現,許多清楚的跡象顯示它已經轉變成等級森嚴的社會,那裡的統治階級和其他地方的統治階級一樣,無論如何不肯放棄他們的權力。”斯大林上臺以後蘇聯發生的情況,比如說大清洗、未經審判就逮捕、新聞審查等,使得“現在的蘇聯完全不同於它1917年的樣子”,但大多數英國人並不明白這一點,“部分原因是他們並不想弄明白(例如他們想要相信某個地方確實存在着一個真正的社會主義國家),部分原因是他們習慣了相對自由與溫和的公共生活,極權主義是他們完全無法理解的。”
最後,身爲堅定的民主社會主義者,奧威爾認爲英國人對蘇聯的錯誤認識已經給社會主義運動造成極大的傷害,並給英國的外交政策帶來了嚴重的後果。他說:“其實在我看來,那種認爲俄羅斯是社會主義國家、其領導人的表現哪怕不盡如人意也必須予以諒解的觀念,對正宗的社會主義思想的腐蝕是最厲害的。所以過去十年來,我一直堅定地相信,打破蘇聯的神話是很有必要的,如果我們想要振興社會主義運動的話。”
出於這樣的動機,喬治?奧威爾在1943年11月底奮筆疾書,足足寫了兩個多月,在1944年2月完成了這部僅有三萬個單詞的寓言小說。但和順利的創作過程相比,《動物農場》的出版經過要曲折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