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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導讀(3)

第3章 導讀(3)

自從寫完《通往維根碼頭之路》,奧威爾便自稱爲社會主義者;但他的政治觀點和他的性格一樣,都是不合羣的。在他看來,當年英國其他社會主義者想要的是權力,而不是真正的社會平等,他擔心這些人掌權之後不會爲工人階級謀取福利。實際上,奧威爾畢生最推崇的是民主社會主義的兩種核心價值:自由和平等。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無論是把喬治?奧威爾視爲資本主義的朋友,還是把他當作社會主義的敵人,都是對這位偉大作家和社會思想家莫大的誤解。

奧威爾的民主社會主義思想充分地體現在他生平最後兩部作品裡,其中《1984》凸現的是他的自由思想,而《動物農場》展示的則是他對平等的看法。從《動物農場》中,我們可以看出奧威爾的平等有兩層含義,首先是經濟上的公平。在這部小說的開篇,讓老少校痛心疾首的正是這種經濟上的不公平:

人是唯一光消費不生產的生物。他不產奶,他不下蛋,他力氣太小拉不動鐵犁,他跑得太慢抓不到兔子。然而他卻是所有動物的主人。他強迫他們工作,只把最少的勞動成果還給他們充飢,剩下的則統統歸他自己所有。我們賣力耕種土地,我們用糞便爲它施肥,可是除了身上這張皮,我們卻一無所有。(第006頁)

第二層含義是身份上的均等,也就是說,所有人,或者說《動物農場》裡面的所有動物,在政治權力上、在人(動物)格上,應該都是均等的。老少校這樣描述他對推翻人類的統治後的政治構想:

動物不能對同類實行統治。無論是孱弱還是強壯、是聰明還是愚蠢,我們都是兄弟。動物不能殺害任何其他動物。全體動物都是平等的。(第009頁)

奧威爾清楚地認識到,平等的這兩層意義和可能形成一種惡性循環的關係。首先,經濟上的不公平的根源是,老少校對裡甲農場的動物說:

難道事情還不夠清楚嗎,各位同志?我們這種生活裡的苦難,無不源於人類的。只要擺脫人類,我們的勞動成果就將歸我們所有。幾乎一夜之間,我們就能變得富裕而自由。(第008頁)

而的根源又是身份上的不均等。正如奧威爾本人曾經指出的,《動物農場》的轉折點是豬將牛奶和蘋果據爲己有:

牛奶神秘消失的事情很快真相大白。原來牛奶每天都被攪進豬食了。早熟的蘋果這時已經紅透,果園的草地上掉得滿地都是。動物們想當然地認爲這些蘋果應該大家平分,可是有一天上頭來了命令,要求把掉下來的蘋果都撿起來,送到馬具間專供那幾頭豬食用。別的動物對此不無微詞,但是沒有用。所有豬完全同意這種做法,甚至連雪球和拿破崙也不爭執了。(第028頁)

正是從順利地霸佔牛奶和蘋果開始,豬才逐漸變得專橫而殘暴。在此之前,動物農場的生活是很幸福的:

這些動物從來沒想到他們的心情會如此暢快。每一口食物都給他們帶來極大的快樂,因爲那是真正屬於他們的食物,是他們爲自己生產的,而不是由刻薄的主人施捨給他們的。(第024頁)

但由此以後,由於豬自認爲比其他動物高級,而其他動物也不加質疑地認可這種觀點,動物農場的動物們就再也沒有輕鬆愉快的日子了——當然,豬和狗除外。古今中外有無數造反或曰革命到頭來並沒有實現真正的社會變革,而只是換湯不換藥的權力變革,根源就在於這種身份上的不均等。喬治?奧威爾用《動物農場》最著名的一句話對這種等級觀念做出了最辛辣的諷刺:

全體動物都是平等的,但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加平等。(第100頁)

在我看來,奧威爾在《動物農場》中體現出來的這種平等思想是最可貴的。經濟上的公平並不是平均主義,它意味着有多少付出就應該得到多少回報,或者說想得到多少回報就應該有多少付出。這層平等意義幾乎是所有人都接受的。但身份均等的觀念,即那種認爲不管男女老少、富貴貧賤、膚色種族、籍貫出身、職位高低、聰明愚笨、美麗醜陋,所有人在權利和人格上都應該是均等的觀點,卻幾乎是所有人都不接受的。不要說當年英國的社會主義者瞧不起工人階級,就算是在今天的英國,尤其是在今天的中國,仍然有太多以鐵肩擔道義自詡的知識分子在面對社會底層人士時會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甚至有不少謬託爲奧威爾的隔代知音的人,也頑固地認爲腦力勞動者就是比體力勞動者高級。這充分說明出版已經將近八十年的《動物農場》在當前顯然仍有其重要的現實意義,而且不僅僅是在中國。

有必要指出的是,儘管《動物農場》對現實社會產生了無與倫比的政治影響,但這並不意味着它在文學上的藝術成就是平庸的。恰恰相反,它的文學成就是很高的。在“我爲什麼寫作”中,奧威爾說在創作《動物農場》的時候,他第一次有意地嘗試將“政治目標和藝術目標融爲一體”。哪怕依照最嚴苛的文學評論標準,他的嘗試也是非常成功的。這部小說的語言平實、生動而準確,完全沒有任何陳腔濫調,堪稱文學寫作的典範。而在敘事技巧上,《動物農場》的成就也是驚人的:它僅用三萬個單詞就翔實地再現了蘇聯從1917年到1943年的主要歷史進程和政治鬥爭。簡單地說,這部小說具備所有不朽寓言故事的特質:語言凝練生動,敘事扼要清晰,而意蘊又極其豐富和深遠。

也許有人會問,《動物農場》已經有許多漢譯本,我爲什麼要另行翻譯呢?原因主要有兩個。首先是因爲我很喜歡喬治?奧威爾。自從上個世紀末《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走紅以來,有許多人喜歡用“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來讚美他們崇拜的知識分子,我認爲奧威爾是真正擔得起這十個字的評價的。他曾是高高在上的殖民者,卻憎惡帝國主義;他有着高尚的文學志向,卻不排斥在世俗看來十分卑賤的粗活;他是以寫作爲生的作家,卻對工人階級懷有深刻的同情和尊重;他是堅定的社會主義者,卻拒絕加入任何黨派組織,從不迷信任何權威。當全世界都把斯大林當作英明領袖、認爲其神聖不可侵犯的時候,他清楚地看到了其獨裁者的真面目,並且勇敢地宣稱:

從差不多十年前到現在,我一直認爲當今的俄羅斯政權是十分邪惡的,我認爲我有權利這麼說,儘管蘇聯現在是我們的盟國,儘管我也希望英國和蘇聯能打勝仗。(英國的出版自由,第119頁)

更難能可貴的是,他和大多數知識分子不同,並不謀求成爲權威。他所追求的是每個人都能有自己的主見和表達這些主見的自由:

在我看來,等到我這本書出版之後,我對蘇維埃政權的看法很可能會被廣爲接受。但這有什麼用呢?用一種正統思想取代另一種正統思想並不是進步。我想要反對的是那種留聲機的心態,那種正在播什麼唱片就只聽什麼唱片的做法。(英國的出版自由,第118頁)

總之對我個人來說,始終同情勞苦大衆、嚮往自由和平等的社會的喬治?奧威爾是知識分子的典範。

第二個原因是,在我看來,現行各種漢譯本是不能令人滿意的,特別是常見的對《動物農場》的解讀——大多數人只看到它對蘇聯和斯大林的諷刺和鞭撻,卻看不到喬治?奧威爾用心良苦的建議。實際上,這部寓言式小說與其說是聲討極權的檄文,不如說是推崇平等的頌歌。只有平等的觀念深入人心,只有消滅各種因權力、財富、知識、長相、智力等因素而產生的優越感和自卑感,只有社會上所有人的權利和人格都得到同等的尊重,真正理想與光明的社會纔會到來,真的。

李繼宏

2012年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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