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時代,就像這隻流浪的老鼠,在不停的轉學、退學和跳級之間度過。但我從沒來過南明高中。就連南明路,也成了我的厄運之地,好像每次去都會有人死掉。
農曆七月半,中元節。道教說,這一天是地官赦罪日;佛家說,這天是盂蘭盆法會;葉蕭說,今天又給滅門案的拼圖續上了一小塊。站在自家陽臺上的盛夏說:“天氣真他媽的差!不能去南明路上遛狗了!”
又一場暴雨替代了烈日。葉蕭開車飛奔在遠郊,繞過機場又開了十多公里。雨刮器瘋狂擺動。耳邊響着雨點與車皮的撞擊聲,彷彿一場交響音樂會。公路盡頭,大海近在眼前。茂盛的夾竹桃和蘆葦叢中,隱藏着一座兩層小樓,黑色的後現代風格。院裡停着一輛黑色賓利轎車,風擋玻璃下有張卡片,印着“宛如昨日”的logo。
“宛如昨日”中國研發中心,配圖是黑色孤島上空的流星雨,“我們存在於記憶中”,就跟設備與系統界面裡一樣。
“請問你是哪位?”前臺小姐扔出一張表格,“來體驗‘宛如昨日’的志願者嗎?”
“我已經體驗過了,請問左樹人在嗎?”
“有預約嗎?”
“沒有。”
“對不起,我們老闆不在,請提前預約後再來。”
葉蕭不理她,徑直闖入辦公區域。幾個老外工程師正在開會,擔任主持的是個印度小夥子。
“喂,你這個人有病啊?怎麼硬闖進來?我要打110報警了!”
“我就是警察。”
他出示警官證,衝到二樓走廊,推開有會客區的辦公室。果然是老闆的房間,落地窗外,是狂風暴雨的黑色大海。窗邊有張竹榻,擺着一副圍棋,散落着幾枚黑白子。牆上掛着一個大幅相框,鑲着外國老頭的黑白照片。老頭戴着眼鏡,銀髮稀疏,蓄着小鬍子,以一種奇怪的姿態和目光看着你,衣着和氣質像二十世紀上半葉的人物。
“榮格。”一個男人的聲音從背後響起,“卡爾·古斯塔夫·榮格。”
葉蕭轉回頭,辦公室的角落,有一個人無聲無息地坐在沙發上——六十多歲的男人,穿着白襯衫,厚厚的眼鏡片,看起來有些虛弱,頭頂有一層白髮,很有喬布斯遺像裡的那種感覺。
前臺小姐這才追到門口,狠狠瞪了葉蕭一眼,就像要把他掐死:“左先生,對不起,這個人自說自話就上來了。”
“我是警官,請叫我葉蕭。我正在調查一樁謀殺案。院子裡停着屬於老闆的賓利。所以,我猜你一定在樓上。”
老頭放下手裡的《參考消息》,讓前臺小姐退下去,親自給葉蕭沏了杯茶。
“你的推理不錯,很高興認識一個出色的偵探。我是宛如昨日公司的創始人和投資人,我叫左樹人。”
“第一個問題,你認識焦可明嗎?”
“嗯。我聽說他去世了,本來想去參加他的追悼會,那天我的身體不太好,只能作罷。”
稍後的十分鐘,警官簡單介紹了案情,包括髮現“宛如昨日”的設備。葉蕭並沒有透露,這些東西是在哪裡發現的,更不會說出南明高中的電腦機房。最後,他出示了證物袋裡的“藍牙耳機”,讓老頭用放大鏡看了logo:黑色孤島上空的流星雨。
左樹人推了推眼鏡:“這些年,我投資創建了不少科技公司。但我有個夙願,就是投資研發增強人類記憶的科技,我把這個項目稱爲‘宛如昨日’,顧名思義,不必解釋了。十年來,我在國內外最頂尖的高校和實驗室尋找創業者,每次至少給一千萬美元的研究經費,其中有馬薩諸塞理工的博士,退役的軍方心理學專家,芬蘭最大的醫療科技公司總工程師。每個人都失敗了,但我從沒放棄。我在全世界的腦神經學、心理學和計算機工程師的論壇上,用各種語言文字,張貼重金招聘的啓事,尋找能幫我實現‘宛如昨日’的天才。三年前,有人把一份項目方案書遞給我的秘書。原本要被扔掉的,因爲完全不合規範。就是這份簡單的word文檔,被我偶然看到——‘宛如昨日’的基本設想:滿足人們最深層次的需求。”
“最深層次的需求?”
“有時我們會忘記數小時的記憶,喝酒斷片就是局部性失憶。有人會故意忘記一些往事,比如童年創傷,就是選擇性失憶。全盤性失憶,是把過去忘得精光,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腦外傷的失憶者,最好半年內治療,用高壓氧、多種神經營養、促醒藥物、神經刺激、感官綜合刺激甚至鍼灸等方法。輕度患者,像選擇性失憶,可以接受催眠治療。——以上比起‘宛如昨日’,都是小兒科。”
“正合你意?”
“是,第二天,我就約焦可明見面了。說實話,我挺喜歡他這個人,不善言辭,但很專注,有一雙固執的眼睛,不同於我見過的任何創業者。但他根本不想創業,他說兒子得了重病,家庭負擔極大,急需用錢。他不要公司股權,更不想辭去高中教師的工作,他只要現金。‘宛如昨日’的版權和專利,完全歸屬於投資人。我當天就給了他五十萬元現金。”
左樹人的語速很慢,但思路清晰,目光藏在鏡片後面,難以捉摸。他沒有說謊,焦可明賬戶內不明來源的收入,正好跟以上描述匹配。
“你不怕遇到騙子?”
“爲了找到開發‘宛如昨日’的天才,我被人騙走過至少五千萬美元,投資總有風險。‘宛如昨日’不僅是軟件和遊戲,還需要海量的服務器空間。特別是可穿戴設備,你用過了吧?這不是一般的虛擬現實VR技術,而是最先進的腦機接口,直接作用於人腦。當時,焦可明已完成一部分軟件代碼,他是計算機天才。而記憶研究是我的本行,我曾經夢想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記憶這兩個字,對我來說有宗教般的意義。”
葉蕭想起計算機犯罪研究所的報告:“你說的人腦實驗,是指腦機接口技術?”
“Brain-computer interface,簡稱BCI,也稱大腦端口、腦機融合感知。簡單來說,就是人腦與電腦聯機,通過意念直接操作電腦。有的人喪失了交流能力,患上脊髓損傷、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等,可通過腦機接口傳遞思想。早期的腦機接口是侵入式,切開頭皮,植入電極,接觸顱骨和大腦皮層,近距離監測神經元活動。缺陷是要進行外科手術,可能產生傷害。所以,我們最早從動物實驗開始。”
“狗?”
“從老鼠到貓到狗都有。非侵入式腦機接口,在頭皮表面放置電極,記錄神經活動信號。戴上一頂佈滿電極的頭套,每個電極都有導電膠,得到相對準確的數據。但準備過程很長,結束後還得洗頭,想想頭髮沾滿黏液是什麼感受?抱歉,葉警官,我說的你能理解嗎?”
葉蕭偷偷開了錄音筆,但也能明白個大概,左樹人說得還算比較通俗。
“請繼續!”
“我們的硬件開發,經歷了從侵入式到非侵入式,從笨重化到輕便化的發展過程。功能越來越強化,就像從大哥大進化到iPhone,最終成爲乾電極接觸模式——重量不到一百克,乍一看就像個藍牙耳機,可以隨身攜帶。”
“焦可明有沒有來過這裡?”
“不,他從沒來過。這個研發中心,是用來研發硬件的。我和焦可明有協議,分工明確,他負責軟件,我負責硬件,互不干涉。事實上,我和他很少見面,連微信都沒加過,平常通過我的秘書電話聯繫。他每寫完一段程序代碼,就會自動上傳服務器——源代碼永久歸屬於公司。我不清楚他具體是怎麼做的,是否有助手,有沒有工作室。”
“你們最近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5月。‘宛如昨日’硬件定型,在中國和美國申請了專利,委託廣東的代工廠生產第一批樣品。其中一百件設備歸焦可明所有,這是我和他的協議約定好的。他正在爲‘宛如昨日’開發一款網絡遊戲,樣品是爲了遊戲測試。對投資人來說,當然是個好消息——這將是一款劃時代的遊戲,會給‘宛如昨日’帶來數千萬用戶。我承諾給焦可明更多的錢,再加個零,是對他成功開發軟件的獎勵——我絕不是個苛刻的人。”
“左先生,你真的是個出色的商人。”葉蕭話鋒一轉,“請問,焦可明的突然死亡,對你會不會有損失?”
“你多慮了。上半年,‘宛如昨日’的記憶功能,已全部開發完畢,硬件設備的樣品也出來了。源代碼和數據庫都在服務器,我們的工程師和程序員全部接管——嚴格來說,這一部分已經不需要焦可明瞭。”
葉蕭腦中閃過“卸磨殺驢”四個字。
“下半年,‘宛如昨日’的計劃是遊戲功能。原以爲焦可明死後,這個功能就泡湯了,或者要公司自建團隊,另起爐竈。”左樹人喝了一口濃茶,“沒想到,一週前,‘宛如昨日’完整的遊戲代碼,突然上傳到服務器,自動嵌入遊戲引擎,並與記憶功能的數據庫對接。這意味着,所有正在體驗‘宛如昨日’的人,都能同時進入遊戲世界,跟大型網遊是一樣的,只不過進入方式不同——直接採用了意念控制。”
“你覺得是誰做的?”
警官明知故問,不想暴露盛夏的存在。
“不知道,也許焦可明還有助手吧,或是他的在天之靈?但這不重要。作爲一個商人,我只看重結果。”
“人們體驗過‘宛如昨日’後是怎麼評價的?”
“宛如昨日。”
葉蕭並不覺得這是廢話:“這個評價名副其實,我也這麼覺得。”
“所有體驗者都表示,如果產品上市,肯定會掏腰包購買。至於焦可明那邊,我就不清楚了,他手裡有一百份樣品。不過,我也不擔心樣品流失到市場。再過兩天,‘宛如昨日’就要全國發售了——廣東的另一家代工廠正在加班加點生產。”
“恭喜!”
“謝謝。”
“最後一個問題,當你知道焦可明發生了滅門案時,爲什麼不跟警方聯繫?”
“我和他有過保密協議。抱歉,我知道這是不對的,但我必須遵循商業規則與契約精神,哪怕合同的另一方已不在人世。我不能主動披露內情,那樣就是我違反了協議——除非警察上門來調查,那就不是我的問題了。”
左樹人說了一長串文字,讓葉蕭想要揍他:“這件事,你已經犯了重大錯誤,警方可以追究你隱瞞不報的責任。”
“我不認爲焦可明的被害,跟‘宛如昨日’有任何直接關聯。”
“對不起,我的判斷恰恰相反。”
“好吧,我認錯。”老頭說得有些疲憊了,“葉警官,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我不是兇手。”
“8月13日晚上到8月14日凌晨,你在哪裡?”
“在這裡。我一個人在看數據。因爲我相信,‘宛如昨日’是一項可以造福人類的發明。”
葉蕭感受到了這個老頭的冷血:“就在那時,它的發明者全家都被殺害了。”
“我很遺憾,但沒有我的投資和支持,‘宛如昨日’不可能問世——我纔是它真正的主人。”
“有沒有人說過你很自私?”
左樹人的臉和表情像頭年邁的犀牛:“葉警官,我不會爲獨佔這份榮譽,鋌而走險殺人的,完全不值得這麼做!焦可明早已放棄一切權利,交換他最迫切需要的現金,挽救他兒子的生命,非常公平的等價交換,不存在誰佔誰的便宜——孩子的生命是無價的,你該理解他的所作所爲。能用錢解決的問題,總是好辦的。而且,我真希望他能多活幾天,幫我把‘宛如昨日’的遊戲功能也開發出來。”
葉蕭本來還想給他看張照片,南明高中電腦機房的牆上,焦可明生前寫下的神秘數字,但他臨時改變主意,想要保護那堵牆的原始證據。
“感謝你的配合,左先生,我可能隨時會再來,請你這段時間不要出國或去外地。”
“對不起,那得你提供法院的書面文件,否則你無權限制我的行動自由,除非有證據逮捕我。”
葉蕭看着陰沉的大海,雨點密集地打在玻璃上,發出噼裡啪啦的響聲。
“你知道……”話到了嘴邊,卻被他生生嚥了回去,“哦,沒什麼!”
他原本想問關於GH3的問題——兇手利用這種呼吸道麻醉物,讓焦可明失去反抗能力,然後掐死他。左樹人是腦神經學科專家,想必對這種東西並不陌生。不過,既然他是犯罪嫌疑人,有些話就不能說了,免得提醒他去銷燬證據,假如他是兇手的話。
“最後一個小要求,能否拔下你的一根頭髮?”
“爲什麼?”
“爲了還你清白。”
“葉警官,我可以拒絕的,我的律師正在趕來的路上。”
“嗯,這是你的權利,再見。”
等到葉蕭轉身出門,左樹人卻在後面喊了一聲:“好吧,我給你。”
老頭當着葉蕭的面,從頭頂拔下一根頭髮,半灰半白,粗粗的,看起來營養不錯。
“你很聰明,左先生,配合我的調查,就等於是在幫助你自己。”
葉蕭把這根頭髮塞進證物袋,注意老頭的動作,故意攙扶他的肩膀,但被左樹人謝絕。
其實,他是想要看看,左樹人身上有沒有傷——殺害焦可明的兇手,被死神咬掉一塊肉,必然會留下傷痕。二十多年前,葉蕭被狗咬的傷疤,至今還在腿上呢。
警方已驗出大狗牙齒縫裡的肉,只要找到嫌疑犯,通過DNA檢測,就能立即確認兇手。
中午,葉蕭飢腸轆轆地驅車離開。後視鏡裡,左樹人站在陰慘慘的烏雲下,嘴角掛着不可捉摸的微笑。海邊繼續下着瓢潑大雨,研發中心的屋頂顯得格外淒涼。
風擋玻璃上流淌着瀑布,樂園搶到一個停車位。迎面是嘩啦嘩啦的雨幕,像一千萬個女人同時傾倒洗澡水。
市中心的老街區,殘垣斷壁的外牆,掛着拆遷隊的橫幅,要居民配合工作,早簽字早拿錢早滾蛋早超生。他撐着一把黑傘,只見大多已人去樓空,剩下幾個釘子戶,房子借給外來打工者。有的房子已被急不可耐的拆遷隊消滅,開膛破肚,大卸八塊。經過拆遷辦門口,四下無人,他扯開褲子拉鍊,對準門縫撒了泡尿——以上舉動極不符合他的畫風,但每個人展現給別人的,往往並非其本人的真實一面,切記。
在巷子最深處,他找到門牌號碼。小學一年級的他,爲抓蜻蜓從三樓窗戶摔下去,媽媽抱他到兒童醫院掛急診。現在有個淡淡的傷疤,被頭髮蓋着。門口貼着封條,像是被抄了家,即將煙消雲散。他粗暴地撕掉封條。
三樓,門板都拆了。鼻孔裡全是灰塵,頭頂結着密密的蛛網。他不敢深呼吸。二十年前,爸爸改造過的格局,依然保留。迷你的廚房和衛生間,裡間的小臥室。沒有傢俱,破磚爛瓦不少。屋頂破了個大洞。雨水漏滿整個屋子。樂園擡起頭,仰望他和姐姐的空中花園。木頭扶梯還沒腐爛。小時候,閣樓有扇天窗,屋頂上長滿野草。他總是擠上去,爬到姐姐牀上,聽她講黑夜故事。而她像《一千零一夜》裡的山魯佐德,從原版《格林童話》講到《西遊記》再到《射鵰英雄傳》……
他掏出一個“藍牙耳機”,印着黑色孤島的logo。剛想爬上扶梯,閣樓門口出現一張臉。
十
八歲的少女,發紅如火,發紅如血。
盛夏在上,樂園在下,隔着一道木頭扶梯,兩個人不約而同發出叫聲。
“見鬼!”
好像閣樓頂上有個貓女郎,短褲底下裸露着細長腿,屁股後面還拖根長尾巴,真是個邪惡的夢境。樂園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確認眼前的少女並非幻想或春夢的副產品。
少女慌亂地站起來,頭卻撞到閣樓的房樑,一聲慘叫,順着扶梯滾下來。
樂園全力接住她,整個抱在懷裡,纔沒讓她摔得更慘。她最近瘦了十斤,他抱着不感覺太吃力。盛夏並不領情,反手抽了他一耳光,兩個人同時摔倒。“藍牙耳機”滾落到牆角。
吃了一鼻子灰,身上沾滿泥水,樂園狼狽不堪地爬起,與她保持距離說:“你屬蛇嗎?”
“沒常識!我是1999年的,我屬兔。”
她太瘦了,骨頭在地板上硌得劇痛,使勁揉着出現烏青的關節。
樂園搖搖頭,掏出一大團紙巾,擦着身上的污垢說:“我是說農夫與蛇的故事。”
盛夏才聽明白——罵她是條恩將仇報的蛇,但她並不憤怒:“嘿,中元節快樂!”
“今天是七月半?好吧,命中註定的日子,我要回到這裡。但爲什麼我會看到你?”
“這是我要問你的問題。”盛夏彎腰撿起牆角的“藍牙耳機”,吹去灰塵,看着流星雨下的黑色孤島的logo,“你怎麼會有這個東西的?‘宛如昨日’。”
樂園想從她手裡搶回去,卻捱了正面一記直拳,被打得眼冒金星,扶着牆說:“不準再打我臉了!我承認,這是焦可明生前送給我的,在滅門案發前一個月。”
“爲什麼不告訴葉蕭?難道是你對那個警察大叔很害怕?”
“與你無關。”
“讓我告訴你原因。焦老師在死亡前兩個月,把‘宛如昨日’的‘藍牙耳機’,發給所有在1999年與歐陽小枝有關的人,比如她的同寢室的同學。至於你嘛,樂醫生,你是他兒子的主治醫生,你說要爲無腦畸形兒復仇,但你的動機不限於此。比如說,你在‘羅生門’微信公衆號,貼出了1999年歐陽小枝的照片,又向大家徵集案情線索,但在七夕那晚,魔女的故事全是你告訴我的,說明你對此如數家珍,怎會不認識照片裡的她?你必定隱瞞了什麼。”
“冒充拆遷辦打我電話的就是你吧?”
“嗯,我用了變聲軟件,你聽到的是個大媽的聲音。”
“真有你的!我被你耍了。”
樂園的表情既無辜又羞恥,竟被這雀斑姑娘玩弄於股掌之中。
“葉蕭一再告誡我不要單獨和你出去,我通過他的幫助,知道了你的背景——雖然你身份證上的名字叫樂園,但在公安局的戶籍系統,你有個曾用名:歐陽樂園。”
“是。”
“歐陽小枝、歐陽樂園——這座城市姓歐陽的不多吧,我很自然地聯想到你們的關係。不出意料,你爸叫歐陽大江,你媽叫陶紅靜。你還有個伯父叫歐陽大海。七十年代,歐陽大海作爲知青,去了雲南插隊落戶。1982年,他死在西雙版納,留下剛滿月的女兒,歐陽小枝。1994年,歐陽小枝的媽媽也死了,小枝在雲南舉目無親,被迫回到大城市,寄居在叔叔嬸嬸家裡。而你,歐陽樂園,就是小枝的堂弟,比她小了足足七歲。”
腦子裡的腫瘤,讓她格外敏感,就像上等的獵犬,循着獵物氣味,一點點找到這裡——歐陽家的老房子,產權沒有變過,最近等待拆遷,樂園是唯一的繼承人。
盛夏冒充拆遷辦的大媽,給樂園打電話,說今晚房子就要拆了。她故意用非常粗暴的語言,一通電話裡出現八個×。樂園立即冒雨趕來,阻止這場非法強拆。然後,她就在小閣樓裡守株待兔。當盛夏打開窗戶時,看到他往拆遷辦的門縫裡撒尿,樂得她幾乎滿地打滾。要是那扇門突然打開,衝出來一個大媽,把他扭送到派出所就有意思了。
“我在尋找魔女的故事,而你纔是最接近她的人。”
並且,她頑固地相信,十八年前消失的魔女,至今依然活在人世,隱身於地球上的某個角落,也許就在這座城市,就在她身邊,指引她過來發現什麼。
“我承認,這是我家。十歲以前,我一直住在這裡。”樂園的嘴脣顫抖,看着廢墟般的房子說,“小枝剛回來,奶奶還活着,對她特別好。沒過多久,奶奶去世了。通常的劇本都是這樣寫的,孤身一人的知青子女,寄人籬下在親戚家裡,受到歧視和嫌棄。我家也是,只有我是小枝最好的夥伴。可惜,我比她小了足足七歲,當她開始往嘴脣上抹口紅時,我剛結束尿牀。”
“切!”
盛夏向這個身高一米八、體重七十公斤的年輕男人,伸出了左手的小指。
“隨便你怎麼笑話!小枝姐姐讀了南明高中,平常住在學校,週末很少回家,寒暑假纔回來。小枝發育得早,我媽是個簡單粗暴的女人,尤其討厭小枝,經常罵她在外面軋壞淘,跟不三不四的男人鬼混,把我們家的臉都丟光了。她那一長串最下流的髒話,就差把小枝剝光衣服,掛上爛貨的牌子去遊街了。至於我爸,一聲不吭地坐在旁邊看報紙,對此無能爲力。”
“我越來越喜歡魔女了。”
也許是一種同情?同病相憐?盛夏摸了摸身後的牆壁。
“嘿,你現在摸的地方,原本有一臺電視機。小枝出事的那年暑期,每天傍晚,她都會準時打開電視,跟我坐在一排看《灌籃高手》。其他女生都喜歡流川楓,但唯獨小枝愛櫻木花道,紅頭髮的十號。”
說到這裡,樂園盯着盛夏的紅色短髮。
“看什麼看?對了,你還記得歐陽小枝的鉛筆盒嗎?”
“鉛筆盒?”他看向頭頂的閣樓,“想起來了,蠟筆小新!我剛讀小學的時候,還挺喜歡那個鉛筆盒的。但她一直藏在牀底下,有時是枕頭底下。她不准我碰她的寶貝鉛筆盒,平常也很少帶去學校。偶爾,她打開來給我看過,好像有兩塊黑色的石頭,還有個……”
“布娃娃。”
盛夏淡淡地提醒了他一句。
“活見鬼,你怎麼知道?”
“‘宛如昨日’。”但她不解釋,還有更重要的問題,“請告訴我,1999年8月13日,出事那天發生過什麼?”
“那年我十歲,現在還記得很清晰——1999年的暑期,大家都叫她魔女。她經常胡言亂語,半夜從牀上跳起來,大聲說見到三十九個鬼魂,還一個個叫出他們的名字!你知道霹靂舞嗎?”
“是這樣嗎?”
盛夏當場跳了一段霹靂舞,彷彿有塊玻璃擋住去路,又像手腳骨頭都被打斷在抽筋——對於1999年出生的女孩,這樣的舞蹈,簡直是從博物館裡撿來的。兩年前,她看了邁克爾·傑克遜的MV,激動得三天三夜沒睡着,天天在家練習太空步,從沒給任何人表演過呢。
“我天!就是那種感覺。歐陽小枝,也是這樣跳舞的。她對着空氣撫摩,太逼真了。彷彿三十九個鬼魂全都隱形,普通人的眼睛看不到。”
“真的,魔女見到鬼魂了!她有一雙通靈眼,我相信她!”
“你不明白,歐陽小枝有癲癇。”
“癲癇?”
果然如此,“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有一半是真實的。象限儀座流星雨之夜,魔女在癲癇發作之後,告訴盛夏在大煙囪底下埋藏着許多鬼魂。
樂園像面對病人那樣掃盲:“癲癇,是大腦神經元突發性異常放電,導致短暫的大腦功能障礙的一種慢性疾病。在中國,每一千個人中,就有七個患有癲癇。許多人受到社會歧視,他們的精神也很壓抑,通常不敢告訴別人。”
“我明白了,這也是你媽媽討厭小枝的原因之一吧?”
“是。歐陽小枝從小就有這種毛病,不是經常發病的那種,但偶爾發起病來,那是非常嚇人的,渾身抽搐,口吐白沫,差點把舌頭咬掉,都以爲她中邪了,或者沾染上了不乾淨的東西。1999年,她出事前的那一週,癲癇發作越來越頻繁,每天至少一次,嚇得我媽不敢讓她進門。不過,8月13日,她回家過一次。”
“也就是說,小枝的最後一天,你和她在一起?”
“嗯,她是在中午時分回家的。那時候,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她的面色糟糕,好像剛發作過癲癇。晚上,我爸爸媽媽回家了。雖然我媽還是不給她好臉色,但讓她一起吃了晚飯。這是我們四個人,也是我和爸爸媽媽,吃的最後一頓晚餐。”
“然後,她就出門了?”
他指着家門口的位置:“大約九點鐘,就在這裡,小枝告訴我,她要去看英仙座流星雨了。那時候,我喜歡天文學,看科幻小說和電影,立刻被她吊起胃口。雖然姐姐的癲癇讓我害怕,可我也擔心她一個人跑出去,萬一發病了怎麼辦?我到底是個男孩,有保護女生的慾望。”
“這一點我看出來了!”
“盛夏同學,難得你誇獎我一次。那一晚,我纏着她要去看流星雨。剛開始她不同意,但我死皮賴臉跟着她,追着她跑到公交車站——我爸媽是一個單位的,每天上早班,天不亮就得起牀,這時候都睡下了。於是,我跟着小枝姐姐坐上公交車,來到當時還很荒涼的南明路上。”
“有人在等她嗎?”
“焦可明。”
終於說到關鍵的名字了!盛夏找了塊沒有水漬的地方坐下:“你們認識有十八年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呆頭呆腦的高二男生,厚厚的眼鏡片,很容易被人欺負。小枝和他約好一起看流星雨,我就成了電燈泡。但我不覺得他們在談戀愛。當晚,焦可明連小枝的手都沒摸過,兩人最近距離是手指頭保持十釐米,也沒有輕浮或曖昧的語言。小枝已經神志不清,說話顛三倒四,前言不搭後語,一會兒說我腳下踩着別人的屁股,一會兒又說左邊有個樹妖在唱歌,右邊有個花妖跳舞,前頭還有一撥淹死鬼打麻將,正好三缺一來拉人了,要我千萬不要亂跑。”
“你們去學校旁邊的工廠廢墟了?”
“是啊,那附近沒有任何燈光,一大片黑漆漆的荒野,焦可明說是最適合觀測的環境。顯而易見,他們不是第一次看流星雨了。焦可明拿出一大塊塑料布,找了塊還算平整的空地鋪下,我們三個平躺下來,仰望夜空,等待流星雨降臨。還有條黑色大狗蹲在旁邊,它很聽歐陽小枝的話,好像是條母狗——就跟你養的死神很像!”
“那是死神的媽媽。”這句話提醒了盛夏,她像母狗一樣走了幾圈,看得樂園頭暈,“喂,在焦老師的滅門案之前,你沒見過死神嗎?”
“從沒見過,但我聽說過它——去年9月,焦可明帶着兒子到醫院檢查,聊到收養了一條流浪狗。他說不清狗的品種,大黑狗看起來有些嚇人,每天半夜偷偷帶出去,怕遇到鄰居投訴,只能走逃生通道,到小區外面遛狗。不過,天樂很喜歡它,大狗也對孩子很好。自從有了這條狗,無腦畸形兒經常露出笑容,身體反應與精神狀態都有進步。我是焦天樂的主治醫生,明顯感到了這些變化。以前我在醫科大學讀書,接觸過很多畸形兒病例,養狗對於孩子的心理健康很有好處。有的動物甚至能輔助治療兒童自閉症。所以啊,我還鼓勵焦可明繼續養狗呢。”
“焦可明爲什麼要收養死神?因爲1999年,歐陽小枝和他一起收養過死神的媽媽——這兩條狗的長相酷似。所以,當他一看到流浪狗死神,就立刻想起歐陽小枝,這纔是死神對於焦可明的意義。”
樂園緩慢地爲她拍手鼓掌:“你的推理很有道理!佩服!”
“不瞎扯淡了!”她幾乎要拉斷胸口的骷髏鍊墜,“還是回到1999年8月13日,南明路的工廠廢墟,你們在看英仙座流星雨,然後呢?”
“流星雨真的來了。哎,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感覺自己像飄浮在銀河系,連風吹過草叢的聲音,都彷彿變成《星球大戰》的配樂。”
“英仙座流星雨要持續到凌晨,你們看了多久?”
盛夏自動代入成爲女警,晃悠着手銬,腳踩在審訊對象的大腿上,肆意地凌辱擺佈,直到他吐出所有真相。
“沒多久,頂多二十分鐘,草叢裡的蚊子太多了,咬得我渾身都是包。小枝提前結束了觀測,囑咐焦可明送我回家,她說有事要留下來。”
“什麼事?”
盛夏就像電影即將結尾,盼望着偵探說出兇手是誰的那個傻瓜觀衆。
“她沒說,但必須一個人去,不要任何人跟在後面。焦可明很擔心她,但小枝的神志恢復了正常,說不會有事的,明天早上通電話。她一個人往工廠廢墟的地下室走去,而焦可明帶我去公交車站趕最後一班車。”
“你親眼看到她走進地下室了?”
“沒有,天太黑了,只能看到個模糊的影子,她就消失不見了。當時焦可明告訴我,按照常理,工廠廢墟只有地下室可以去了。”
“但他也不能確定。”
樂園坐在她身邊,後腦勺靠着滲水的牆壁說:“8月13日,深夜,歐陽小枝失蹤了。第二天,人們去工廠廢墟的地下室搜索,也是焦可明提供的信息——後來說魔女在地下室神秘消失,就是這麼傳出來的。”
“也許她根本沒有下去過!所謂的魔女區,也不過是學生們的道聽途說。”
“那一夜,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歐陽小枝,到今天有十八年了,再沒有她的任何消息,無論活人還是死人。”
“你不想念她嗎?”
“我惦記着她,但不想念她。”
“惦記和想念有啥區別?我最討厭別人跟我玩文字遊戲。”
“有區別!1999年8月13日,深夜十點多,我和歐陽小枝在南明路上分別,焦可明帶我坐末班公交車回家。十點半,他送我到家門口,就是這個樓下!”樂園衝到窗邊,看着下面佈滿垃圾和瓦礫的小巷,“當時我覺得很奇怪,爲什麼聚攏了好多人?還有穿着綠制服的警察叔叔。焦可明上去打聽了幾句,面色不對了,再回頭看我,不知道怎麼告訴我。”
“怎麼了?”
“十八年了,英仙座流星雨之夜,魔女消失在南明路工廠廢墟的地下室。幾乎同時,我們所在的這個房子,發生了一起煤氣泄漏事故——歐陽大江,男,四十歲,陶紅靜,女,三十七歲,同時一氧化碳中毒身亡。他們唯一的兒子叫歐陽樂園,剛滿十歲,就是我。”
盛夏想要說些什麼,但所有音節都被喉嚨吞下去,只有屋裡屋外密集的雨點聲,代替了所有語言和安慰。
“對不起。”
“沒事,那一夜,我回憶過無數次了。只不過,歐陽樂園從那天起不再是歐陽樂園。”
“今天,你說得夠多了,下回再跟我說吧,如果我還能活到明天的話。”
“爸爸媽媽火化的那天,沒來很多人,基本是媽媽那邊的親戚。十歲的我,凝視並排躺在兩口棺材裡的爸爸媽媽——煤氣中毒死亡的人,皮膚總會有青紫色,血紅蛋白與一氧化碳融合的結果,無論入殮師怎樣化妝都難以遮掩。葬禮的整個過程,我沒有落過一滴眼淚。”
樂園剎不住車,要是今天不說完,恐怕連續幾夜睡不着:“後來,我被寄養到舅舅和舅媽家裡
,家裡有個比我大三歲的表哥。六層樓的工人新村,跟這裡一樣狹窄,我每晚睡沙發牀,小貓似的裹在毛毯裡。剛開始舅舅可憐我,但沒過兩個月,我就被舅媽嫌棄了。我體會到了小枝姐姐過去的不快樂,遭到親戚的白眼和嘲笑,彷彿多餘的廢物,沒人能說上心裡話。小學五年級,我從舅舅家逃出來,在街頭流浪了一週,差點被人販子帶走,警察將我從火車站救了回來,後來才知道自己有多幸運。我不願意再回去,舅媽也裝作生病住院,只能把我送到福利機構。”
“我完全能理解。”
盛夏看着他的眼睛,這個貌似高富帥的男人,卻有着跟她相似的童年,在父母雙亡(精神病院裡的媽媽跟死了沒啥兩樣),被親戚嫌棄的顛沛流離中長大。
相比那些從小到大,完全依賴父母的孩子,她覺得自己比他們強大一百倍,如果發生什麼戰爭和災難,最後活下來的一定是她。
“十二歲,我與一羣孤兒,暫住了幾個月。許多孩子有先天殘疾,又聾又啞,還有不少畸形兒——我跟他們一起長大,我太瞭解畸形人了,無論他們的身體還是內心。這也是我後來成爲腦神經醫生的原因。”
“還有件事,你欺騙了我。你說南明高中也是你的母校,讀過高一的上半學期。但是,我查過2005年入學新生的資料,並沒有歐陽樂園或樂園的名字。而你也沒在國外讀過書。”
“對不起,七夕那晚,我只是想獲得你的信任,也想用這種方式,拋出跟魔女有關的話題。”他看着一隻被雨水打溼的黑老鼠從牆腳下奔過,“我的少年時代,就像這隻流浪的老鼠,在不停的轉學、退學和跳級之間度過。但我從沒來過南明高中。就連南明路,也成了我的厄運之地,好像每次去都會有人死掉。”
“你讀書時成績很好,初中還跳過一級,十七歲就參加高考,以全市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協和醫科大學。”
“是,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命運,也許是我們家的厄運太多,我的爸爸媽媽,還有歐陽小枝都遭遇了不幸。老天爺爲了平衡,把好運氣都留給了我一個人。”
盛夏掐着手指說出八個字——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你在說啥?”
“易經,坤卦,第六爻——未來幾天內,必有一場血戰。我看書很多很雜,除了懂周易,還能給人看面相看手相,我可是神婆!”
“看來我還不夠了解你呢。”
樂園望而生畏地後退兩步,最好再戴上一副大口罩,不要被她看出面相的天機。
“沒有人能真正瞭解我的,就像沒有人能真正瞭解魔女!”
“十八歲,我到派出所改了名字,刪除了歐陽這個姓氏。除了歐陽小枝生死不明,我的爸爸、我的伯父都死了。我們家族揹負着某種詛咒,沾上就會帶來不幸。我不想再跟歐陽這個姓氏有任何瓜葛,於是一刀兩斷罷了。”
“你作爲協和醫科大學畢業的高才生,放棄了高薪機會,回到原籍做了普通醫生,並在南明路附近的醫院——因爲你想要解開這輩子最大的疑問,魔女到底有沒有神秘消失?”
“盛夏同學!”
這女孩的智商和分析能力,讓他從頭到腳都毛骨悚然。
“每個人只站在自己角度看問題,就像我爸被我媽毒死,我認爲他罪有應得,死得活該!但我未必正確。說句套路的話,如果,你沒有跟歐陽小枝去看流星雨,那天晚上,你也會跟你父母一樣死於煤氣中毒,不是嗎?”
“你是說,小枝姐姐救了我的命?”
“命運救了你的命,但小枝是你命運的一部分。”
她在心裡補了一句:也是我命運的一部分。
“既然你是魔女的弟弟,那麼也不會是泛泛之輩,帥哥。”誇獎過後纔是重點,她說,“而我繼承了魔女的衣鉢,我就是魔女,魔女就是我,所以啊,你應該叫我姐!”
“我不習慣對小姑娘喊姐。”
“別倔頭倔腦了。三年前,當你成爲無腦畸形兒的主治醫生時,焦可明就覺得你眼熟。他知道歐陽小枝的弟弟歐陽樂園,很容易聯想到你現在的名字。某種程度上,你們是一夥的:找到1999年失蹤的魔女。”
“我不知道他在研發‘宛如昨日’。他也沒告訴過我任何調查結果。我們都在尋找秘密,但彼此心照不宣。說實話,我不能完全信任焦可明。因爲,1999年8月13日的事件,不能排除他的嫌疑。同樣,他也不完全信任我。”
盛夏揮舞着手裡的“藍牙耳機”說:“但他把‘宛如昨日’給了你。”
“匿名快遞給我的。我用過後才意識到是焦可明發明的,但我從未跟他交流過這件事,就當沒發生。”
“傻瓜,焦老師可以通過記憶庫,看到你在‘宛如昨日’裡回憶的一切。所以,他不需要跟你交流,交流了反而可能得到謊言,但‘宛如昨日’不會說謊。”
“你覺得我是個滿嘴謊話的男人?”
“事到如今,請告訴我可以信任你的理由。焦老師死後,你用他的微信公衆號‘羅生門’貼出魔女的照片,這不是釣魚是什麼?你明知道照片裡的人是誰,還向網友求助——我真蠢,還自投羅網了!”
樂園虛弱地咳嗽幾聲,避免再被她的拳頭打到:“所有這些事,都可能與1999年失蹤的歐陽小枝有關——魔女還在人世,否則你不可能在‘宛如昨日’與她相遇。”
“說完了?”
“是。我可以走了嗎,我的主人,我的魔女?!今天被你騙慘了。”
“我准許你走,但不需要你送我回家。”盛夏走到門口,把“藍牙耳機”扔回他手裡,“還給你,歐巴,在拼圖所有細節完整前,我還需要你繼續回憶!”
走出搖搖欲墜的老宅,她撐開一把透明傘,在樂園的黑傘旁邊。破爛磚瓦的縫隙間,竟有個芭比娃娃,在雨水沖刷中褪色。她以前有個一模一樣的。可憐的娃娃,衣服被剝光,缺胳膊斷腿,一顆眼珠子掉了,彷彿剛慘遭強暴。
“對了,中午我真去拆遷辦問過了,他們說今晚就要拆你的房子,我只能幫你到這裡了!”她聳聳肩膀,回頭望向屋頂閣樓的天窗,戀戀不捨,“還有啊,我不會告訴他們,你往拆遷辦門縫裡撒尿的事的。”
“你看到了?”
“不好意思,little(一點),little!”
盛夏如同小鹿衝進雨幕,不在乎水滴濺滿雪白的大腿。混入市中心擁擠的人流,在無數把傘底下,唯有她的紅頭髮耀眼奪目,像水中燃燒的火炬。
中元節之夜。
她帶着挖出樂園身世的強烈快感回家。窗外依舊下着大雨,盛夏洗了熱水澡,吃了大把的藥遏制頭痛。趕緊給死神餵食,讓它趴在客廳睡下,發出震耳欲聾的鼾聲——真是條老狗了啊。
擦乾紅頭髮,她躺在地板上,按照跟魔女的約定,戴上那副“藍牙耳機”。耳機早已充滿皮膚油脂,會不會阻礙腦機接口?她打開APP,選擇遊戲世界。
第七次體驗“宛如昨日”——
漫長隧道過後,亮起幾盞日光燈,吊死鬼般掛在天花板上。兩個吊扇,緩慢旋轉使空氣流動。她認得這間晚自習教室。牆上掛着日曆,標出1999年5月15日,高考倒計時多少天。
吊扇的風吹起書頁,嘩啦嘩啦地響,像小情人輕輕抽你耳光。盛夏坐在最後一排,用一本高中數學書掩蓋自己腦袋,不讓紅頭髮引人矚目。
只有一個人能看到她,坐在她的前排,肩後披下的頭髮,蜘蛛吐絲般爬到手邊,烏黑油亮,彷彿死後多年,仍在棺材裡蔓延生長……
歐陽小枝。
彼時彼刻,她已被同學和老師們叫作魔女,無人敢與她搭訕,對她退避三舍。只要她坐在這間自習教室,這裡就彷彿成了殯儀館的告別大廳,而隔壁人滿爲患。課桌上攤着一本書,既非英文課本,也不是語文課外輔導材料,更不是金庸爺爺或瓊瑤奶奶的盜版書,而是灰濛濛的《悲慘世界》,不知是哪個版本。新華書店裡有一套套世界名著,歐陽小枝手裡的這本,看起來最爲古老。失樂園謀殺案後,盛夏整夜整夜失眠,斷斷續續啃完整套《悲慘世界》,願老天保佑維克多·雨果的靈魂與墳墓。
教室門被推開,十七歲的焦可明,皮膚白淨嬌嫩,操場上最容易被欺負的那種學生,晚上被流氓攔住訛錢,身無分文回家到老媽懷裡哭。雖說南明高中是名校,但高年級的欺負低年級的,大個子欺負小個子,兇悍的欺負老實的,早已成了潛規則。只要在高考拿到好分數,不出大事,家長不鬧到學校,老師不會多過問。這個傳統保持到了盛夏的時代。
魔女不可能喜歡這樣的男生。焦可明悻悻然坐到她身邊,裝模作樣拿出英文課本,低聲背誦“Long long ago(很久很久以前)……”,同時偷看小枝的書本。
“《悲慘世界》?我看過動畫片和電影。”焦可明認真地說,“好像是個警匪故事——神探沙威幾十年如一日追捕道貌岸然僞裝成市長的兇殘逃犯,至死不渝。”
“白癡!”
小枝咯咯咯地笑起來,拳頭猛烈地捶着桌面,簡直就要癲癇發作了!
其實啊,這是焦可明第一次在她面前表露出幽默感,也是在盛夏面前。
“我們玩找字遊戲吧!”
她用紅色圓珠筆在《悲慘世界》中畫了幾個圈,分別在不同的頁碼。她又在作業紙上寫了好多數字,讓他把書裡對應的文字找出來。
墊在桌面的報紙,上面正是填字遊戲——紙媒時代,報紙上常有這種版面,在方塊格子裡尋找縱向和橫向的空格,根據前後左右提示填空。小枝對後排擠眉弄眼,像閨密間的遊戲,身旁的男生是被捉弄的對象。
小枝把一本書放到盛夏面前,《悲慘世界》第五部,翻開一頁是銅版畫的插圖——背景是十九世紀的巴黎街道,人們用桌椅、磚塊與垃圾,堆積一道高高的路障,成百上千穿着平民服裝的男女,拿着火槍與刀劍,躲藏在路障背後。銅版畫中的巴黎烏雲滾動,旗幟流蘇在飄,男人中彈血灑五步,女人幫忙擡下屍體與傷者。魔女抓着她的手,深入插畫——手指被髮黃的紙頁吞沒,像浸入一片水面,不,是一鍋沸騰滾燙的油湯,蝕骨銷魂化作膠水。她並未感到疼痛,從整個手掌到胳膊、肩膀和脖子,依次消失。這本書變成沼澤地,任何人接觸就會被吞沒。《悲慘世界》第五部的插畫——四十年前的紙張,貼着十八歲的面孔,每個毛孔都呼吸着黴爛氣味。最後,整本書覆蓋雙眼,將她完全吃掉,一根碎骨頭和頭髮絲都不剩。
耳邊山呼海嘯般的聲音,男人與女人的叫罵聲,子彈從頭頂穿梭,遠處炮火隆隆,天空有雷聲滾動。周圍一個字都聽不懂,偶爾聽見幾句“笨豬”和“傻驢”。盛夏睜開眼睛,看到銅版畫裡的世界,像從動畫片進入真人片。男人挺着法蘭西大鼻子,女人高聳抹胸後的乳房,順便散發劣質的香水和狐臭味。她撞到一個男人胸膛,他的眼睛中彈,鮮血順着臉頰飛濺。溫熱而鹹澀的血液。空氣是真的,男人是真的,女人是真的,子彈是真的,死亡也是。
只有自己是假的?
雨果筆下的巴黎,1832年發生“六月起義”。她所見的大部分人即將死去。她勇敢地爬上街壘,像爬上木質的斷頭臺。許多人在她身邊,發射毫無殺傷力的子彈,如同小羚羊與獵豹的決鬥。一面大紅旗在頭頂飄揚,有人擂響戰鼓,高唱戰歌。
車輪隱蔽下,她觀望對面的敵人——國王的士兵們,長着各種動物的頭,狗頭人、狼頭人、貓頭人、牛頭人、羊頭人、豹頭人、獅頭人等不一而足。指揮官卻是個鼠頭人。士兵們穿着十九世紀的服裝,扛着前裝燧發滑膛槍與刺刀,名副其實的虎狼之師,列隊前進與殺戮。
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最後時刻,街壘遍地鮮血與殘肢,再無退路,一個聲音從盛夏背後響起:“輪到你了!”
歐陽小枝。
她穿着1999年南明高中的校服,右手持着紅白藍三色旗,左手握着十九世紀的槍。
“爲什麼?”
“告訴你一個秘密——真正的魔女是紅頭髮的。”
1999年的魔女,將三色旗與火槍交給2017年的魔女。
盛夏在街壘上站起來,無數子彈從耳邊與腋下穿過。她帶着最後幾十個戰士,如同古羅馬鬥獸場的角鬥士,衝向國王的士兵們。右手三色旗,左手火槍,胸口的衣衫滑落,露出自己的一對平胸,身後是硝煙瀰漫、陰雲密佈的巴黎街頭,就像那幅驚世駭俗的油畫。
油畫中的自由女神也是紅頭髮。
一顆子彈,帶着國王的詛咒,驟然擊穿她的胸口。就像遭到泰拳沉重一擊,她輕盈的身體往後飛去,墜落在街壘的屍體堆上。
失去意識的剎那,她腦中最後想到:我將被永遠困在“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
她沒想到還能睜開眼睛。暗無天日的地底。黑暗隧道,底下流淌着水,散發着刺鼻臭味。這是巴黎的下水道,也曾是墓穴和避難所,盜賊、乞丐,還有叛亂者們在此藏身。用雨果老爹的說法,這是“利維坦的肚腸”。
黑暗滋生秘密,黑暗也能抹殺秘密。
她已傷痕累累,胸口布滿彈孔,不曉得是死屍復活,還是成了巴黎地下的吸血鬼。在隧道盡頭,她看到一個男人。
“你是誰?”
“冉·阿讓。”
這段中文對白,讓人感覺滑稽,好像時空蟲洞裡自帶同聲翻譯。
法國老頭,穿着黑色斗篷,留着大鬍子,他沒有送走負傷的馬呂斯,也沒有去找珂賽特,而是救活了魔女。
他抓住她的手,粗糙溫熱有力佈滿裂縫的手,幾乎要讓人愛上的這隻手。
“魔女,請跟我來。”
跟着垂暮之年的冉·阿讓,穿行在巴黎下水道。彷彿走了一個世紀那樣久,路上見到死屍、老鼠,還有鬼魂。遇到危險路段,冉·阿讓把她摟在懷裡,她用紅頭髮摩擦他的脖子和肩膀。要去塞納河邊?諾曼底的海灘?抑或敦刻爾克的港口?甚至普羅旺斯的薰衣草田?什麼都不是,隧道出口,一片混沌的光。冉阿讓牽着她的手,爬出骯髒的排水口。
她看到了1999年的月光。
那一年的南明路,兩邊的荒野,工廠廢墟,孤獨矗立的大煙囪,南明高級中學。至於冉·阿讓,他摘下臉上的假鬍子,露出一張還算年輕的臉。
一道光從斜上方灑下,他是葉蕭。既是沙威,又是冉·阿讓。
他放開盛夏的手,微笑着轉身投入1999年的黑夜,無影無蹤。
春夏之交的凌晨,歐陽小枝不見了,十七歲的焦可明不見了,只有自己一個人,走在南明路的荒野和廢墟上。走到工廠舊址的深處,大煙囪腳下,她想看看魔女口中的幽靈。半年前爆炸過的廢墟,長了層薄薄的野草,像有人不斷撫摩你的腳踝,癢到骨頭裡去了。
盛夏看到一個女鬼。
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在月光下漂亮得不真實,像聊齋故事裡勾引書生的尤物。她穿着寬大的裙子,體形略微臃腫。女鬼擡起頭,淚眼模糊。
盛夏認出了這張臉——煙囪底下的女子,她不是女鬼,而是十八年前的媽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