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在這裡讓人衰老,就像凡·高割掉耳朵以後,在瘋人院裡的自畫像。剛滿四十二歲的她,彷彿戴着五十歲的面具。
南明高級中學,實驗樓,電腦機房。
昨晚,農曆七月半,葉蕭在這裡度過了中元節。清晨,他從地板上爬起來,摘掉“藍牙耳機”,抽了自己一耳光,臉頰清晰可見五道紅印子。他拼命摸着嘴脣和下巴,然後是耳邊、兩腮,還有脖子,好像身上丟了一塊肉。
冉·阿讓的大鬍子去哪兒了?
他徹底醒了。下了一夜的雨停了嗎?葉蕭喝了一大口水,打開焦可明留下的鐵皮櫃子,看到那本古老的《悲慘世界》。
封面上的幾何花紋圖案,像十九世紀的門窗。書名底下的“一”,代表第一部,“雨果著”。扉頁印着李丹翻譯,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八年,北京。版權頁是“VICTOR HUGO, Les Misérables”,另一頁是雨果的照片。出版說明是一九七七年十月。目錄、作者序、第一部“芳汀”。一幅原版的版畫,第一卷“一個正直的人”。
葉蕭把書本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多少年前的細菌直衝肺葉。隨便翻到一頁,有個字上畫着紅色圓圈。他像被閃電劈中,再看對面牆壁——四十行奇怪的數字,三十九行紅字,一行黑字。
他繼續翻頁,同時打盛夏的電話。以死神之名發誓,她還活着,但沒睡醒,劈頭蓋臉罵了他一頓。
半小時後,紅頭髮的魔女,帶着沒洗乾淨的眼屎,來到南明高中的電腦機房。沒等他說話,盛夏率先發難:“葉蕭,昨晚我夢到你了。”
“這……”好在他明白,她不是在調戲警察,“我承認,我也進入了‘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
“就像聯機遊戲,每個玩家都可以扮演一種角色。”
“‘宛如昨日’就是一個世界。”
葉蕭想起昨天去宛如昨日研發中心,大雨滂沱中的海景落地窗,左樹人六十多歲的臉。
“這遊戲的部分代碼,是我親自寫出來的。但我不清楚,爲什麼有那麼多妖魔鬼怪?動物頭與人身的合體——不過,看到那些怪物出來,真他媽刺激!比玩《生化危機》和《寂靜嶺》強一百倍!”
“你上癮了?”
“沒錯。”她看到了《悲慘世界》,“你在讀這個?”
“不,焦可明留下來的,跟‘宛如昨日’的設備放在一起,就在鐵皮櫃裡。”
“奇怪啊。”她拿起來翻了幾頁,“焦老師爲什麼自己找虐重讀《悲慘世界》?要寫推理小說《名偵探沙威警長》?盜墓小說《大盜冉·阿讓的一生》?小白文《戀上霸道總裁的芳汀》?”
葉蕭翻到這本老書的第364頁,也是倒數第三頁,第二行——
“過後法院來檢查,在地板上發現一些麪包屑……”
其中“包”這個字,被人用紅筆畫了個圈。
他又翻到199頁,第十七行的第四個字,同樣被紅筆畫了圈,這個字是“海”。
“等一等!”盛夏粗暴地搶過書本,“九十年代,一度流行填字遊戲,歐陽小枝和焦可明一起玩過,其中也有這本《悲慘世界》。”
她看着對面牆上的四十行數字,念出第一行紅字。
1(364、2、17)(199、17、4)
翻到剛纔第364頁第二行,用紅筆圈出來的“包”,恰好是這行的第十七個字。
以此類推,第二個括號(199、17、4)=199頁、第十七行、第四個字——海。
這第一行的兩個括號,等於兩個漢字:包海。
牆上的第二行數字——
2(73、10、6)(304、22、4)(217、11、5)
第73頁、第十行、第六個字——呂。
第304頁、第二十二行、第四個字——敏
第217頁、第十一行、第五個字——前
連起來是三個漢字:呂敏前。
盛夏的拳頭捶打桌面,念出牆上的第三行數字——
3(148、1、26)(59、20、13)(285、8、21)
第148頁、第一行、第二十六個字——狄
第59頁、第二十行、第十三個字——若
第285頁、第八行、第二十一個字——靜
三個字:狄若靜。
這堵牆上的前三行數字,分別在《悲慘世界》第一部,對應三個人名:包海、呂敏前、狄若靜。
這些數字來源於歐陽小枝的筆記本,在滅門案的火災中被燒燬,只倖存一行“21(227、20、2)(105、6、10)(318、24、15)”。電腦機房的牆上也有,他們翻開《悲慘世界》。
第227頁、第二十行、第二個字——馬
第105頁、第六行、第十個字——自
第318頁、第二十四行、第十五個字——光
馬自光——絕對是個中國人的姓名。
《悲慘世界》是無窮無盡的密碼本,1999年的魔女,歐陽小枝,是設謎與解謎的天才。
順藤摸瓜,盛夏與葉蕭,將牆上的三十九行紅色數字,全部從書中破譯。三十九個中國人的姓名,有男有女,有些名字很土,有些帶有時代烙印。
三十九個名字,三十九個鬼魂。
輪到第四十行,與前面三十九行紅字不同,整面牆的最後一行,卻是黑色字體——盛夏可不相信紅色墨水正好寫完的烏龍。
第195頁、第二十五行、第十二個字——連
第89頁、第十二行、第五個字——夜
第251頁、第四行、第十二個字——雪
“連夜雪?”
葉蕭疑惑地搖頭,不像是普通人名,更像臥龍生、雲中嶽或溫瑞安武俠小說裡的人物。
“我知道這個名字……”
盛夏的聲音打戰,身體也在搖晃,葉蕭擔心她又要癲癇發作。
“誰?”
“我的媽媽。”
她無力地坐在地板上,背靠寫滿數字的牆壁。最底下的黑色數字,正好被她的紅色短髮覆蓋,紅與黑,宛如司湯達的小說名。
“連夜雪?你媽叫這個名字?”
“嗯,媽媽出生在山裡,出生前連續下了七天大雪,最後一個雪夜才生出來——她到底是不是姓連?我也不知道,反正我沒見過外公外婆。”
一分鐘後,葉蕭在公安局的身份信息驗證系統查到了“連夜雪”——女,四十二歲,本市戶籍,親屬關係只有一個女兒:盛夏,出生於1999年8月13日。
2013年12月,飽受家庭暴力的連夜雪,在十四歲的女兒面前,毒死自己的丈夫。司法鑑定證明她患有精神病,已被強制關押了三年零八個月。
午後,雨水變得淅淅瀝瀝。隔着風擋玻璃,像有幾十個小孩對他撒尿。樂園關掉音響,皮卡停在樓下,一隻懷孕的母貓在草叢中被他迷住了。
爬到七層,他以爲跑錯了地方,這是重刑犯的監獄還是銀行金庫?猛犬的咆哮過後,房門打開,還有鐵欄杆、鏈條加一頭紅髮。
“盛夏,我剛從醫院出來,你的醫生告訴我,中午你去做例行檢查,情況不太好。”
“腫瘤在迅速變大,吞噬大腦的其他部分。我就算不會立刻死,也會漸漸喪失視覺、聽覺,還有行動能力,變成瞎子、聾子、癱子,或者瘋子。”
“瘋子?”
“你找我有事?”
他看了一眼虎視眈眈的大狗:“能進來說嗎?”
盛夏把死神關進陽臺,打開第二道鐵欄杆,這道門像飛行在太空中的堡壘的門。
“有股怪味道!老天!”樂園接連咳嗽幾聲,醫生的鼻子相當敏感,“好像是那個……”
“你也吃過瑞典鯡魚罐頭?哦耶!”
樂園的表情如喪考妣,就差奪路而逃:“×,你口味太重了吧。”
“想喝什麼,樂醫生?”
她倒了杯冰水,還有一罐冰鎮啤酒。
“腦癌患者不該喝這些東西!”樂園選擇冰水,但冰水裡都有瑞典鯡魚罐頭的臭味,“我和你的主治醫生商量過了,我會和他一起負責你的治療,命令你立即住院!”
“我不想躺在病牀上死去。如果難逃一死,最好死在南明路邊,失樂園中,摩天輪上。”
“小時候,我還想死在巴勒斯坦呢!魔女妹妹,別做白日夢了!我來找你,是有個重要發現——1998年12月,南明路工廠爆炸事件,當時電視臺報道過,《晚間新聞》有播出。我有個患者在電視臺工作,我託他從檔案室搞到了錄像帶。”
“電視新聞?”
“今天早上,我把錄像帶轉成了視頻文件。我覺得歐陽小枝的失蹤,還有高中時代的焦可明,都可能跟這次爆炸事件有關。”
“還有它——”
盛夏指了指陽臺上的死神,這條大狗隔着玻璃門,警惕地盯着樂園,伸出長長的舌頭,以免他對主人有出格舉動。
視頻的畫質糟糕,九十年代氣息撲面而來——那時的電視臺《晚間新聞》,主持人穿着現在看來很奇怪的衣服,播報本市郊區南明路的工廠,凌晨發生一起爆炸事故,造成多名工人死亡。記者在清晨六點趕到現場,拍攝了爆炸後第一時間的畫面——天空變成了紅色,整條馬路煙霧瀰漫,完全被警察封鎖。工廠變成廢墟,宛如遭受二戰空襲,只有大煙囪頑強地挺立着。除了警察,許多戴着口罩的人維持秩序,多具屍體蓋着白布被運出來,有的只能說是殘缺的屍塊,也許是條大腿或部分腦袋。唯一的倖存者,躺在救護車裡——她是個年輕女子,看起來不過二十多歲,如果抹去臉上的血污和灰塵,長得還算不錯。殘忍的記者把話筒伸到她跟前,問她昨晚有多少人在加班。
倖存者的眼神閃爍,她慌亂地看了看四周,閉上眼睛,虛弱地回答:“十個人。”
“包括你嗎?”
“是,其他九個都死了,只有我活着。”
自始至終,她沒有正眼看過鏡頭。
畫面迅速切換到演播室的主持人:“各位觀衆,根據現場初步調查判斷,這是一起安全生產事故,是由於工人操作不當,導致化學品爆炸,具體的事故鑑定結果,本臺將會跟蹤報道。”
盛夏的喉嚨裡發出大狗警告般的聲音,將視頻回放到倖存者的部分暫停,像要在那張臉上盯出個洞來。
“她叫連夜雪。”
盛夏把樂園喝過一半的冰水也喝光了,舉起玻璃杯在地上砸得粉碎。死神狂吼起來,窗戶與牆壁震動,樂園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說:“我送你去醫院吧。”
“她是我媽。”
紅頭髮的少女,驟然坐倒在地,像個小貓那樣哭泣。
家裡沒有盛夏父母的照片——自從媽媽在這裡毒死了爸爸,所有影像都被她一把火燒了。
“等一等。盛夏同學,你出生在1999年8月13日。剛纔這段電視新聞,拍攝於1998年12月20日。正常人懷孕週期兩百八十天,也就是九個月多一點。按照這個時間倒推,發生工廠爆炸的時候,你媽剛剛懷孕,你是一顆受精卵的胚胎,就藏在她的肚子裡!”
“閉嘴!”
她抓着自己的頭髮,淚水像窗外無邊無際的雨……上午,南明高中電腦機房,葉蕭跟她一起從《悲慘世界》的書頁裡,破譯出了四十個名字,最後發現“連夜雪”,她已猜到了百分之八十。
爲什麼前面三十九行都是紅字,而最後一行卻是黑字?
按照中國人的傳統,紅筆是寫死人名字的,前面三十九個都已成鬼魂,只有最後一個,還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間。
連夜雪。
盛夏小時候,媽媽愛聽一首老歌《冬季到臺北來看雨》。曾經有人說,連夜雪長得有幾分像孟庭葦。現在嘛,媽媽長什麼樣子?她也無法形容了。如果要她唱首歌,那就是《秋天到精神病院來看雨》。
雨中的精神病院,遠離任何交通幹道,四周全是荒野,巴比倫城牆般的高牆上有電網。與其說是醫院,不如說是監獄。盛夏仰望門口的瞭望哨,很像遊戲裡魔族的塔樓,裡面住着成千上萬的大小怪物。
門口空地停着一輛黑色賓利。樂園多看了兩眼,好車就像衣着清涼的漂亮妞,總能吸引直男們的目光。他把皮卡停在賓利邊上,貼着盛夏的耳邊說:“我能一起進去嗎?”
“好吧,你可以冒充我的男朋友。”
不曉得是誰佔誰的便宜。盛夏依舊穿着短褲,頂着火紅的頭髮,帶着“男朋友”走向精神病院,就像探望勞改犯的家屬。
剛到門房裡登記證件,鐵門突然打開,出來一個男人。六十來歲,頭髮濃密,添了些灰白。他穿着阿瑪尼襯衫,面孔像塗了一層鉛灰,令人過目難忘。盛夏從沒見過這張臉。擦肩而過的瞬間,對方斜睨了她一眼。
“你是誰?”盛夏瞪圓雙眼,追問了一句,“幹嗎這樣看我?”
老頭不回答,黑色賓利開到他面前。穿着制服的司機下車,爲他拉開後排車門。賓利的發動機聲音很性感,像肖恩·康納利或皮爾斯·布魯斯南的聲音,連人帶車消失在雨幕中。
她對賓利的尾燈吐了口唾沫。進入戒備森嚴的精神病院。沒看到傳說中的瘋子天才,或者精神變態殺人狂,一切都很安靜,像特殊
的幼兒園,只是所有人沒長大就老了。
到處都有攝像頭在監視。對於被採取強制措施的病人,根據公安局的規定,比照監獄制度,在專門的探望室見面。
看到媽媽之前,盛夏淡淡地說:“我媽是精神病人,又是個殺人犯,從前我的同學們,總是這樣嘲笑我——你不會害怕吧?”
“讓嘲笑你的人都去吃屎吧!”
“哈哈哈!”她終於大笑出來,還跟樂園擊掌慶祝,“讓他們去吃狗屎鍋底的火鍋!”
“我是個父母雙亡的孤兒,也被那些王八蛋嘲笑過,我就是這麼對他們說的!”
“醫生說,我媽的精神病有兩個根源:一是精神創傷;二是曾經有過慢性中毒,影響到了她的腦神經系統。”
“你是說有人給她下過毒?”
說到腦神經,這是樂園的專業本行——他要是年紀大了,恐怕是個絕命毒師。
“誰知道呢?反正她體內的有毒化學元素長期超標。我七八歲的時候,我媽就被確診患有精神病了,只是病情還不嚴重,偶爾發瘋胡言亂語,比如三十九個鬼魂……”
忽然,一個女人走進探望室,穿着藍白相間的條紋服,乍看像阿根廷球衣。她好像剛洗過臉,抹了廉價的護膚品,頭髮綰在腦後。她年輕時很漂亮,相形見絀的女兒,只遺傳到一小部分,也許還包括精神問題。關在這裡讓人衰老,就像凡·高割掉耳朵以後,在瘋人院裡的自畫像。剛滿四十二歲的她,彷彿戴着五十歲的面具。
她叫連夜雪,武俠小說裡纔有的名字。
“媽媽。”
盛夏的手擡起來猶豫兩秒,才抓住媽媽粗糙的右手。
媽媽看到她的紅色短髮,幾乎認不出女兒,皺起眉頭問:“你是——魔女?”
“你也知道魔女?是,我是魔女,也是你的女兒,我是盛夏。媽媽,兩個月前我來看你,說我剛參加完高考,成績還不錯——對不起,我騙了你。高考前一個月,我就從南明高中退學了。因爲,我的腦子裡長了惡性腫瘤。我就要死了,慢的話三個月,快的話就是明天。”
她用最快的語速說出事實,嘴巴像加特林機關槍噴射BB彈,手指甲卻摳進媽媽的肉裡。
沉默。比太平間更沉默的精神病院探望室。站在角落的樂園,彷彿新鮮的男性屍體,觀察兩個女人的細微變化——媽媽抽出騰空的左手,撫摩女兒的紅頭髮,手指尖摩擦頭皮,好像要掐死腦殼裡滋生的癌細胞。
“我對不起你。”
連夜雪,無法再多說一句話,低頭哭泣。盛夏也把自己的腦袋,頂在媽媽的額頭上。紅頭髮與黑頭髮交纏在一起,還有幾根媽媽的白頭髮。就像“宛如昨日”通過太陽穴傳遞意念,彷彿只有顱骨的親密接觸,才能挖出他人腦子裡的秘密。有人說,他人就是地獄,那麼他人的腦子就是地獄的靈魂。自從進入“宛如昨日”,她對此深信不疑。
“告訴我!告訴我!”頭皮無法傳遞意識,她在媽媽耳邊說,“1998—1999年,在我出生以前,我還在你的肚子裡時,到底發生過什麼事?求求你!媽媽,你從來沒有說過,你在南明路的工廠上班,更沒有透露過半句,你是爆炸事故唯一的倖存者!”
無論盛夏怎麼提問,怎麼戳到媽媽的痛點,就是沒有得到回答。只不過,連夜雪滾燙的淚水,已浸透母女倆的衣服。至少,對於這一切的問題,媽媽都沒否認。盛夏掏出餐巾紙,擦掉媽媽臉上的鼻涕,又擦了擦自己的眼淚。
她把角落裡的樂園拽過來:“媽媽,這是我的男朋友,他叫樂園。”
連夜雪看着他的臉,點點頭說:“你好帥呢。”
“這……”
他第一次顯得靦腆而害羞。爲了僞裝得更像那麼回事,他輕輕抓住盛夏的手,做出十指相扣的姿勢。
“還要告訴你一件事,昨天晚上,我不是處女了。”盛夏把頭靠在樂園高高的肩上,畫風突變成甜蜜女生,“媽媽,你不爲我開心嗎?這樣我死的時候,就不會再有遺憾了。”
媽媽閉上眼睛,什麼都不看,什麼都不說。護士走進來,提醒探視時間結束,病人這種表示就是拒絕再溝通,說不定要發病了。
“走吧。”
樂園扯了扯她的手指頭,卻被盛夏用泰拳動作擊倒。當他倒在地上擦鼻血時,十八歲的紅髮少女,緊緊抱住媽媽,泣不成聲……
強壯的男護工進來,將連夜雪帶回病房。
鼻孔裡塞着餐巾紙的樂園,拉着盛夏走出探望室,迎面走來一個醫生,叫出盛夏的名字。他是媽媽的主治醫生,把盛夏他們叫到辦公室,掏出一副“藍牙耳機”。她看到“宛如昨日”的logo:流星雨下的黑色孤島。
醫生說,最近一兩個月,每到深夜,連夜雪就會戴上這副“藍牙耳機”。每次一兩個鐘頭,時而痛哭時而傻笑,時而像死人般沉睡,醫生誤以爲她自殺了,纔沒收了這部手機。被採取強制措施的精神病人,按規定不可以使用手機。但她性賄賂了男護士,就是上牀,從而得到一部有藍牙功能的手機。
“我的媽呀,爲了在‘宛如昨日’裡玩遊戲,你怎麼賤得像條母狗?醫生,我能把這個‘藍牙耳機’帶走嗎?”
盛夏用哀求的目光看着醫生,說了自己患有腦癌,換取廉價的同情。醫生同意了。
“我媽媽是怎麼得到這個‘藍牙耳機’的?”
“不知道,我還以爲是你送給她的。”
“能看看最近的探視記錄嗎?”
盛夏上次來精神病院探望,是在7月2日,之後的記錄一直空白。除了女兒,也沒有人來探望過連夜雪。7月30日,跳出一個熟悉的名字:焦可明。
焦可明——連夜雪。
“連起來了!”
盛夏在醫生辦公室的牆上砸了個小坑。用腳底板也能猜到,焦可明是以女兒老師的身份來探視的,他跟媽媽說了些什麼,已隨着滅門案的發生而死無對證,除非媽媽願意開口。雖然探望前都要檢查有沒有違禁物品,但“藍牙耳機”顯然不在此列——焦可明把它送給了連夜雪,說不定還教會了她使用方法,讓她初次體驗了“宛如昨日”,找回發生在1998—1999年的記憶。
媽媽藏起這副“藍牙耳機”。她跟護工上牀得到一部手機,每晚在精神病院裡體驗。說不定,她也上癮了吧,在“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天知道那些人和怪物,有哪個是連夜雪的分身?
告別時,醫生說了一嘴:“奇怪,今天你們來之前,還有人探望過你媽,你認識嗎?”
“是不是個老頭?”
“對,他自稱是你們家親戚,但以前從沒來過。你媽剛見到他還算正常,但剛說幾句,她就躲到桌子底下不出來,還說有三十九個鬼魂。老頭一無所獲地走了。”
毫無疑問,就是在精神病院門口遇到的老頭,坐在黑色賓利車裡的傢伙。
“登記他的名字了嗎?”
一分鐘後,盛夏在門房的登記簿上,看到了上一個探望者的名字——
左樹人。
黃昏,雨停了。
夕陽也出來了,金燦燦地追着車屁股。葉蕭將車開上一條空曠的公路,行道樹彷彿魔術師的道具,排列成超現實主義抽象畫。無數個盛夏在尖叫,無數個紅色短髮的魔女,從內部撐爆他的顱骨。除了紅色,眼前交替黑白兩色,駛入宛如昨日的幽深隧道。像遊戲世界,無法從腦海驅逐。方向盤有些控制不住,左邊輪子已撞上隔離欄,傾斜着疾馳了幾十米,才強行拉手剎停下。車頭剮掉一層漆皮,輪子再偏幾毫米,就會衝破隔離帶,與對面的車迎頭相撞。
葉蕭把車停在野地,額頭擱在方向盤上,深呼吸。因爲複雜的案件,失眠,噁心,幻視與幻聽……爲了強化記憶,戴上“藍牙耳機”,結果記憶力更差。他在公安局的會議上,當衆叫錯局長的名字,結果幾十號人鴉雀無聲。他明白了,“宛如昨日”一旦深入大腦,就會讓人深度上癮,如影隨形。
他打開車門,蹲下來嘔吐,好似又吃了頓瑞典鯡魚罐頭……看着地上一團金黃色糨糊,腦中卻冒出盛夏的臉——有人給她算過命嗎?命格兇險到只要多看她一眼,就會大難臨頭。她最要好的小夥伴,爲給她慶生被姦殺了。她的爸爸被媽媽毒死,媽媽被關在精神病院。唯一欣賞她的計算機老師,全家滅門。唯一能與她共同生活的,是那條黑色大狗。因爲它是死神,見證過數任主人的死亡。幾個月甚至幾天後,它很可能會目送盛夏在腦癌中死去……不過,她真的很聰明。這十八歲的姑娘,是天生的名偵探,還有驚人的記憶力。她的腦子就是一個“宛如昨日”。
今天早上,葉蕭和她一起根據《悲慘世界》,破譯出了焦可明寫在牆上的四十行數字。
根據調查報告,1998年12月,南明路工廠爆炸事故當晚,有十名工人在加班。其中一人的操作不當,添加了超過劑量的醫藥化工原料,導致連鎖反應,幾乎整個工廠被炸成廢墟,只有煙囪還保持完好。九人當場死亡,唯獨一名年輕女工,因爲正好在廁所,躲過了爆炸的衝擊波,僥倖存活下來。
報告附件,記載了每個死者的姓名——包海、呂敏前、狄若靜……
葉蕭記得這些名字,總共九個死難者,正好對應上那三十九個名字,從第一個到第九個。
這九個人的家屬,分別獲得工廠支付的十萬元賠償金——放在今天不值一提,但在九十年代也算一大筆錢,相當於他們五年的工資。
然而,從第十個名字開始,直到第三十九個名字,葉蕭在報告的任何角落裡都沒找到。
在南明高中的電腦機房,三十九個名字在牆上,都是紅筆寫出來的。
葉蕭有理由相信,後面三十個名字,跟前面九個名字一樣,名字的主人都已成爲鬼魂。
至於,最後第四十個名字,也是唯一用黑筆寫出來的——連夜雪,調查報告裡有這個名字,爆炸事故唯一的倖存者,當年剛滿二十三歲。她生於1975年,老家在西部某省,初中文化。1996年,她來到這座城市,進入南明路的工廠上班,做倉庫管理員。1998年12月,她在爆炸事故中死裡逃生,不久嫁給一個姓盛的本地男子,在民政局的結婚登記日期是1999年4月1日——這不是愚人節的玩笑。四個月後,8月13日,連夜雪生下一個女兒,在南明路附近的醫院,起名盛夏。
那一天,正是盛夏時節,也是英仙座流星雨光臨地球的日子。
顯而易見,連夜雪是奉子成婚。1998年12月,盛夏已經在孃胎裡了,她也經歷過南明路的工廠爆炸。這顆剛在子宮着牀的胚胎,像個小螺絲或小龍蝦,是爆炸事故的第二個倖存者。
連夜雪——盛夏——歐陽小枝——歐陽樂園——焦可明——宛如昨日——左樹人。
這條漫長的鏈條,越來越完整與豐富,鏈條與鏈條之間的名字與面孔,也越來越清晰可辨。
真相呼之欲出。
葉蕭重新打起精神上路。天黑前,精神病院遙遙在望。田野裡的大槐樹上,站着一隻孤零零的烏鴉。原本空曠的郊外公路,迎面開來一輛深藍色皮卡,從他的白色大衆旁邊呼嘯而過。
對面副駕駛的車窗後,坐着一個紅頭髮的少女。
樂園沒注意到剛纔擦肩而過的白色大衆。
只有盛夏降下車窗,把頭探出去看了一眼:“好像有點眼熟?”
今天是什麼日子?所有人都擠過來了?也許到了晚上,從趙本山到Bigbang(韓國歌唱組合)再到帕麗斯·希爾頓,最後是王思聰,都要打破頭來精神病院探視了。現在想想,連夜雪這個名字,也蠻適合網紅的。我的媽呀,你一定活得比我長久些!我會在天堂或煉獄裡祝福你的。
“你在自言自語什麼?”
樂園把着方向盤,時速提到七十公里。
“沒什麼。”她關上車窗,吐了吐舌頭,“我從小就有自言自語的毛病。有時候,半夜在家裡,我爸被我嚇得半死,然後把我打得半死。他說我是個瘟神,就跟我媽一樣,身上沾着不乾淨的東西。”
“你恨你爸嗎?”
“過去我恨死他了!如果我媽沒有毒死他,我想,我遲早也會毒死他的!我挺感謝我媽的,她代替我殺了那個男人。不然的話,我就會變成殺人犯,被關在監獄或精神病院裡的那個女人,本該是我盛夏啊!是媽媽用毒藥拯救了我。”
聽到這裡,樂園無言以對,其實是心驚肉跳。身邊的這個姑娘,任何人都惹不起,分分鐘把你像老鼠一樣毒死!
盛夏擺了幾個泰拳的pose:“好吧,這話也只能跟你說說,要是葉蕭在旁邊,我可不敢。”
“你跟葉蕭警官在一起的時間,好像比和我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一些。”
“怎麼,你吃醋了,我的假男朋友?”
樂園實在忍受不了,乾脆打開車載音響,播放舒伯特的《死神與少女》。快板,D小調,奏鳴曲式……兩把小提琴,一把中提琴,一把大提琴。四十根手指,死神的腳步,同音反覆。低音區,陰暗合影。少女驚恐,慌張,尖叫,無力抗拒深海長眠。盛夏終於閉嘴了。
南明路,絃樂四重奏已近尾聲。月光下,彷彿黑白片,馬路兩邊是墳墓與烏鴉。車速放慢到二十公里,後面的車一輛輛超過他,卡車司機向他豎起中指,還有連綿不斷的喇叭聲。
“我最喜歡舒伯特,他三十一歲就死了
,因爲沒錢醫治傷寒。他被埋葬在貝多芬的墓旁。”
“如果,明天早上,我死了,你會哭嗎?”
盛夏容不得他半點猶豫,樂園眨了眨眼睛:“我會的。”
“你有過很多女朋友嗎?”
“嗯。”
“渣男!”
“上週開始,都沒有了。”
他看着對面的南明高中,長吁一口氣,風擋玻璃上浮起一團蒸汽,世界變得混沌不堪。
“你請我吃晚飯吧,去前面的夜市大排檔。”
大排檔日漸蕭條。老闆說因爲流浪貓狗死亡,空氣中有股腐爛味,影響了大家的食慾。還有人說這條街不安全。南明高中的學生,也有不少被家長領回去了。
樂園買了烤串、扇貝和小餛飩,盛夏把腳蹺在長板凳上,狼吞虎嚥。他從側面看她的臉,什麼都吃不下去,幽幽地說:“每次來到南明路,我就想起十歲那年,1999年8月13日。”
“少裝×!快吃烤串!”她有意無意地把手搭在樂園的肩上,“你知道嗎?根據我的生日密碼——8月13日,我生下來就是命運多舛。”
“嗯,大家都不喜歡13這個數字,特別是老外!”
“你會玩塔羅牌嗎?這個數字在塔羅中就是‘死神’。”
“看來死神與少女是絕配!”
樂園想起黑色大狗,死神之母的兒子。
“8月13日,還是卡斯特羅與希區柯克的生日,這兩個人我都喜歡。生在同一日期的我呢?等死的紅髮女屌絲,爸爸是黑車司機,媽媽是精神病人,神啊,快點來收了我吧!”
“聽着,盛夏同學,沒什麼人是天生高貴的,都是血淋淋地從子宮裡出來,要麼擠出來,要麼剖出來。You know?(你知道嗎?)”
看着他一臉認真的表情,盛夏卻撲哧一聲笑出來,烤串肉絲都噴到他的嘴脣上。
“我從小就被人瞧不起慣了!但自從得了腦癌,在高考前退學,我終於可以趾高氣揚地走在街上!感謝腫瘤君,感謝死神,也感謝你,魔女的弟弟,也是我的弟弟——歐陽樂園!”
“好吧,我的紅髮姐姐。”樂園無奈地用餐巾紙擦嘴,還是被十八歲的女孩佔了便宜,“你真是個典型的火象星座!但你想搞定我,等下輩子吧。”
“沒有下輩子,只有今生今世。”
她捏扁手中的飲料罐頭,看着天上邪惡的圓月,好似有黑壓壓的蝙蝠飛過。
深夜,十點。
死神睡得鼾聲如雷,盛夏洗完澡坐在地板上,像從媽媽肚子裡赤條條血淋淋地爬出來,尚未被剪斷的臍帶連接一副“藍牙耳機”——從精神病院帶出來的,藏着盛夏出生以前媽媽的記憶。她戴上這副設備,太陽穴感到來自瘋人院的尖叫。手機跳出“宛如昨日”APP,有個從未見過的用戶ID,直通媽媽的記憶庫。
第八次體驗“宛如昨日”,連夜雪的“宛如昨日”——
1999年春節前的南明路。
隧道從太陽穴鑿開。新月如鉤,氣溫接近冰點。疾馳的汽車上,副駕駛座,她沒綁安全帶,身着白色羽絨服。車窗搖下。在後視鏡裡看到一張臉——二十多歲,像孟庭葦,烏黑頭髮飄起,髮絲如絞索纏繞脖子。
她叫連夜雪。
盛夏想要尖叫,但發不出聲音。她已不復存在,只剩無色無味的遊魂,被注射到十八年前的媽媽身上。這不是遊戲世界,而是媽媽的記憶庫。脊髓有明顯的空虛感,彷彿開膛手傑克微笑着將你切成兩半。
不,自己還是存在的——躺在連夜雪的子宮深處,被一堆溫暖的羊水包裹,既緩慢又飛速地長大。
開車的男人,被對面來車的燈光,時而照亮側臉。他不時轉頭看她,說幾句無聊的話——今晚吃了什麼菜,電視上好玩的新聞,曼聯今年必拿三冠王。
突然,她認出了這張還算年輕的臉。
他叫盛志東,也是連夜雪未來的丈夫,盛夏未來的爸爸。
坐在桑塔納普通型小汽車裡,當時爛大街的車型,多年來難以被超越的神車。各種奇怪的味道,裝飾着恭喜發財的牌子,還不如送屍體的靈車。這就是爸爸的人生,十幾年如一日開黑車。她不能說爸爸沒出息,也不想侮辱黑車司機這個職業,只能說他的命運如此。
寒冬1月的南明路上,電臺裡孟庭葦在唱“冬季到臺北來看雨,別在異鄉哭泣……”
連夜雪的眼角有淚光,這裡不是她的故鄉。
她不怎麼搭理盛志東。潛伏在她心裡頭的盛夏,能感受到媽媽所有的情緒,像一口打翻的油鍋,油全部澆在五臟六腑。她把頭探出車窗,想要嘔吐卻吐不出來,噁心得想要把子宮打開。那不是暈車,而是懷孕的反應。
盛志東是本地人,開黑車拉客爲生,在那年頭收入不算少。爆炸事故前的三個月,連夜雪剛下夜班,準備步行回女工宿舍。一輛黑車停在面前,好心地告誡她不安全,晚上常有女孩被尾隨強姦,他可以免費載她。連夜雪狐疑地看着司機,大光燈刺着雙眼,她不知道那個瞬間,自己有多麼迷人,讓男人心甘情願爲她而死。她坐上了這輛車。假如,盛志東是個壞人,第二天就會多一具被姦殺的女屍。
寒冬的黑夜,風擋玻璃上落下細碎的雪花。轉眼間,整個南明路飄滿了雪,覆蓋兩邊的荒野和廢墟。很適合連夜雪這個名字。
“停下。”
媽媽年輕時候的聲音,又細又嫩,似無力反抗的鵪鶉。如果盛夏是個男人,很有一種推倒她的慾望。
“嘿,你的工廠已經沒有了!”
這是爆炸事故後半個月,原來那座鋼鐵怪物般的工廠,已變成大轟炸後的殘垣斷壁,只有煙囪還挺立在雪夜深處。
“放我下去,不然我就跳車!”
盛志東讓步了,他停下車,連夜雪在他耳邊說:“我愛你!”
然後,他親了她的嘴脣,開着黑車在南明路上遠去。
只有靈魂附在連夜雪身上的盛夏,才知道那句“我愛你”根本言不由衷。
雪,一粒粒打到她的頭髮和臉上,還有嘴脣。盛夏感到每一粒雪融化的滋味,涼涼的帶走皮膚的熱量。
她慢慢走進廢墟,空氣中還有刺鼻的味道,就連地上的雪也骯髒不堪。繞過幾段殘垣斷壁,來到大煙囪底下。深呼吸,帶出淚腺裡所有液體,耳邊響起三十九個鬼魂的哭聲,如同一條震盪波,從很遙遠的地方被風吹來——不,那是在腳底下,隔着黃泉路,鬼門關,忘川水,奈何橋,孟婆湯……
連夜雪在連夜的雪裡跪着哭泣,等待那個人。
他來了。
手電照出他的臉,戴着白色大口罩,露出鏡片後面的雙眼。他穿着呢大衣,走在雪裡像尊移動的雕像。他的頭髮打理得一絲不苟,彷彿抹着光亮的啫喱。他解下意大利的羊毛圍巾,繞在年輕姑娘脖子上,免得她在雪地裡挨凍着涼。
“阿雪,我很抱歉,爲了死去的人們,更爲了你。”
“我想要死。”
“誰都可以死,但你不可以。”男人的目光在口罩上閃爍,把手壓在她的肩上,隔着圍巾和羽絨服,摩擦她的鎖骨和琵琶骨,“調查報告就要出來了,你說的每句話都非常重要。”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阿雪,我讓你怎麼說,你就怎麼說,好嗎?”
她在搖頭,手裡抓着一把焦黑的泥土,就像抓着許多人的骨灰:“我不想說謊……”
“聽着,我會給你想要的一切。但如果你說錯了話,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我沒有其他選擇嗎?”
“如果是別人,當然有其他選擇。”男人撫摩着她的頭髮,讓盛夏從心底感到噁心,他貼着她的耳朵說,“可惜是你,所以別無選擇。”
突然,連夜雪像只發瘋的母貓,扯掉他臉上的大口罩。
盛夏覺得這張臉有些眼熟。
四十多歲,文質彬彬,面孔蒼白,乍看讓人很放心,像剛從好萊塢回來的周潤發。他後退兩步,無法忍受這裡的空氣,咳嗽着戴上口罩。
短暫的十秒鐘,她認出了這張臉——今天下午,在精神病院門口,剛探望過她媽的那個男人,坐在黑色賓利車裡遠去,他叫左樹人。
“對不起。”1999年的連夜雪,跪在雪夜的大煙囪下,彷彿有個巨大的陽具,一旦女人做出忤逆的行爲,立刻將她碾壓成粉末,“我答應你!”
他說得沒錯,她別無選擇。
“謝謝你。”
男人撫摩她的臉頰,眼眶裡,竟有幾顆淚珠在滾動。
然後,他從廢墟中消失,就像飛上夜空的大蝙蝠。
連夜雪繼續痛哭,陪伴她一起哭的,是她尚未出生的女兒,以及出生十八年後的女兒。
突然,眼前出現一條深深的隧道,盛夏無從選擇,只能隨波逐流。這不是她的選擇,而是媽媽在選擇記憶——牆上貼着大紅的“喜”字,還有一張結婚合影。相框裡有穿着婚紗的連夜雪,還有難得帥氣的盛志東……當媽媽毒死爸爸後,這個房間改成了盛夏的臥室。
這也是爸爸媽媽的婚房,他們在4月份結婚,即將迎來孩子的誕生。
連夜雪站在陽臺上,剛落成的小區,許多房子空着,樓上樓下不少裝修隊。眺望空曠的南明路,鬱鬱蔥蔥的盛夏時節,南明高中的校園旁,工廠廢墟上矗立着大煙囪。跟上回的雪夜相比,雖然臉上浮腫,她卻更漂亮了——據說是生女兒的預兆。她穿着清涼的孕婦裙,肚子明顯凸起,至少有八個月了。掛曆上用紅筆標出預產期,就在1999年8月中旬。
門鈴響了。她扶着後腰,挪動過去開門。
一個少女,烏黑的頭髮與烏黑的眼睛,閃爍着目光,就像一隻誘人的烏鴉,站在你家門口的枯樹枝上,唱響招魂的哀歌。
1999年,魔女來敲她家的門了。
“連夜雪?”
“嗯,你有事嗎?”
“我是歐陽小枝,南明高級中學的高二學生,去年12月,我在學校女生宿舍的屋頂上,親眼看到工廠爆炸事故。我聽說,你是唯一的倖存者。”
“是。”但她立即搖頭,捂着肚子關門,“這跟你無關。”
魔女用手頂住房門,湊近了說:“嘿,這與南明路上的每個人都有關。你在事故調查報告裡說謊了,對嗎?”
“你走吧。”
連夜雪這樣說的時候,她子宮裡八個月的大胎兒盛夏,連同十八歲的盛夏,一塊瘋狂地尖叫:媽媽!不要讓她走!媽媽!讓魔女留下!
歐陽小枝卻伸出手,觸摸到孕婦的肚子。
“你幹什麼?”
連夜雪本來想要後退,甚至抽這少女一耳光。然而,就像醫生在做B超,那隻手剛一碰到肚子,就有股溫暖的電流,越過腹腔與子宮,源源不斷地注入羊水,包裹住還未出生的女兒。
媽媽整個安靜下來,目瞪口呆地注視眼前的魔女,任由這隻手撫摩。
“聽我說,連夜雪,再過兩週,你將生下一個女兒。”十七歲的歐陽小枝,那種眼神就像七十歲的老巫婆,告誡即將成爲媽媽的年輕姑娘,“雖然你的丈夫會很不高興——就讓那個男人去死吧!我已看到了這個女孩的一生,她將成爲像我一樣的人,一個了不起的魔女。”
淚水奔流不止,喉嚨裡發出乾號。溺水感與撕裂感,不斷交替着吞噬大腦。
1999年8月13日,痛……重新經歷一遍自己的出生。媽媽選擇順產,胎兒的顫動,正在打開身體,像要劈成兩半。據說女人生孩子的疼痛,是人體所能感知到的所有疼痛的總和。
分娩最關鍵的時刻,產房裡出現奇怪的影子。在醫生與助產士背後,影子紛紛聚攏到她身邊。連夜雪開始尖叫,但沒人在意,她已經叫了好幾個鐘頭,所有順產的產婦都是這樣。但她看到許多個鬼魂,有的只剩半個腦袋,有的被燒成焦炭,有的變成畸形人的模樣,有的胸口有個大洞,可以穿過去看到後面的鬼魂——總共有三十九個。
伴隨着連綿不斷的疼痛,盛夏來到了人世間。助產士熟練地抱起孩子,剪斷臍帶,抓起來拍了拍,讓她有第一口呼吸。她哇哇地哭了,天哪,哭得真響亮。七斤九兩,相當健康的女嬰。像所有新生兒那樣,在羊水裡泡了九個月的皮膚皺皺的,眉毛眼睛擠在一起,像粉紅色的小老鼠。
三十九個鬼魂,興奮地圍觀新生兒。他們伸出焦爛的手指頭,戳了戳小孩的臉龐,惹得她又哭了。還有人抓了抓她的小手,逗她玩什麼遊戲。她睜開眼睛,第一眼所見的就是鬼魂。三十九個鬼魂,一個都不少。她不害怕鬼魂,似乎認得他們每一個,甚至背得出那三十九個名字,她發出咯咯的笑聲。然後,她才見到助產士、醫生……
最後,她看到了媽媽。
連夜雪已恐懼到了極點,因爲整個病房裡,只有她們母女倆,能看到這些鬼魂的存在。醫生和助產士們毫無感應,都說這孩子很健康,又會哭又會笑的,絕對聰明得不得了。媽媽接過女兒,不再讓鬼魂們碰她。連夜雪大聲咒罵,讓他們趕快滾蛋消失。醫生說她大概有產後抑鬱症了,在產房裡出現幻覺也是常有的事。
連夜雪說這不是幻覺,而是千真萬確的三十九個鬼魂。
大概,也是從這一天起,她落下了精神病的病根——假如她真的有病的話。
記憶在新生兒盛夏的哭聲中結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