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過摩天輪與旋轉木馬,鬼屋不復存在。兩臺挖掘機深入地基,當年是南明醫藥化工廠的大煙囪。現場亮起刺眼的燈光,警犬的吠叫聲,宛如一百個死神在叫。
在那天,兩個獸將要被分開,女的獸叫利維坦,她住在海的深處,水的裡面;男的名叫貝希摩斯,他住在伊甸園東面的一個曠野裡,曠野的名字叫登達煙,是人不能看見的。
——《以諾書》
凌晨一點,葉蕭備感疲倦,握方向盤的手開始發麻。他從城市的最南端,越過整條南北高架,回到最北端的南明路。在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年,第一次感覺無邊無際,每棟樓都像重複的鏡子照出的重複的幻影。自己猶如一隻渺小的兵蟻,從蟻穴的一端爬到另一端,與不計其數的同類擦肩而過,戰鬥然後死去。
經過南明高級中學,公安局已拉起警戒線。週末沒有學生,估計週一不會有人來上課了。他在失樂園門口停車,想起五年前深夜的監控探頭,拍攝到焦可明的白色小車。
月亮出來了。廢棄的主題樂園,此起彼伏的蟋蟀聲,葉蕭依照經驗判斷,潛伏着促織界的大殺器——它們怎麼沒被泄露的化學氣體殺死?還是昆蟲反而被化學污染刺激得更強大,即將基因突變成哥斯拉?
穿過摩天輪與旋轉木馬,鬼屋不復存在。兩臺挖掘機深入地基,當年是南明醫藥化工廠的大煙囪。現場亮起刺眼的燈光,警犬的吠叫聲,宛如一百個死神在叫。
“出來啦!”
有人高喊,挖掘機停止,一個人抱出來一顆人類顱骨,在月光下發出金屬般的反光。
更多的人骨殘骸,必須手工挖掘。警察們戴着口罩,用小鏟子、毛刷片,還有竹籤子,慢慢清理出骨架。有的還算完整,有的支離破碎,葉蕭分得出哪些是股骨、肱骨、脛骨和腓骨,也許分屬於不同的主人。更倒黴的遺骸,只剩下幾顆牙齒。兩年前,葉蕭被借調給某省公安廳,參與盜墓大案的偵破,考古隊搶救性挖掘現場就是這樣。
挖掘已持續一整夜,遺骸應在二十到三十具之間,沒有任何證明身份的遺物。1998年,爆炸事故當晚,左樹人很可能破壞了現場。工人不會隨身攜帶身份證,通常由企業保管,恐怕當時已被銷燬。
剛過去的一晝夜間,葉蕭輾轉於海邊的宛如昨日研發中心、公安局、二手車交易市場以及南明路,來回開了兩百公里的車程,在偌大的導航地圖上,走出兩個部分重合的A字形。
二十四小時前,專案組的另一隊人馬,已飛赴全國各省……南明高中電腦機房牆上的紅色數字,葉蕭與盛夏通過《悲慘世界》破譯出名單——三十九個遇難者。
除了當年事故報告裡的九個人,另外三十個人,名字與身份證號都已覈實。其中二十二個人,已在1999年登記失蹤。另外有五人,從2000年到2003年陸續登記。以上二十七個人都被註銷了戶口。還有三個人不在失蹤人口之列,也沒有任何活動跡象——葉蕭並不意外,失蹤者不會自己去報案,當一個人孤苦伶仃無兒無女沒有親人和朋友時,失蹤不會引起注意。他只是消失而已,但不會被登記。時隔十八年,有的家屬幾乎遺忘了失蹤者;有的認定丈夫早已死亡,不知葬身於何處,或跟着外面的野女人私奔,遠走高飛不再回鄉。只有少數幾個家庭,依然執着地尋覓——1998年,失蹤者不到十八歲,父母相信孩子依然活着,說不定早就成家立業,他們不見到屍體不會放棄。假如告訴他們結果,也算是一種解脫吧。
葉蕭發現,十五名死難者的家屬,在最近兩個月內,收到過匿名快遞來的“藍牙耳機”。經公安局技術部門確認,就是“宛如昨日”的可穿戴設備。有些人完全不會使用,還有人真以爲是藍牙耳機,一兩百塊錢轉手賣了。但有四名家屬,找到正確的打開方法,體驗過“宛如昨日”的記憶世界。他們都在四十歲以下,其中三個是遇難者的弟弟妹妹。最小的剛上大學,1998年,爸爸出外打工失蹤,他還是在家吃奶的孩子。通過“宛如昨日”,他們看到十八年到二十年前,失蹤者清晰的臉……怎樣下定決心離家萬里,從村口的大槐樹下遠去,跟老父老母說再見讓他們不要掛念,跟新婚妻子說小別數月就回來,跟兄弟姐妹說要他們好好讀書,跟剛出生的孩子親吻卻成爲永別。他們義無反顧地奔赴異鄉,那座遙遠城市是傳說中的天堂。有人天真地奢望要落葉歸根,也有人說要在異鄉紮根,成爲像TVB劇裡那些逆襲的主角。漫長的等待,偶爾隔了兩三個月,接到公用電話報來平安,或者郵遞員捎來書信甚至匯款單,全家人開心地多吃一頓肉。運氣再好點,在田壟頭看到他歸來的剪影,哪怕只是回家過一夜,都是剜骨殖心的記憶。等到再次送他遠去,風箏飛上高遠的天空。線斷了。
無須推理,以上死難者家屬收到的“宛如昨日”設備,全是焦可明快遞給他們的。
焦可明,從發明“宛如昨日”到破譯出三十九個名字,再到不斷送出“藍牙耳機”,收集十八年前的死難者記憶,始終在完成歐陽小枝未能完成的使命。葉蕭從沒見過活着的焦可明。但在曾經的大煙囪下,這個男人原本模糊不清的面目,正在變得無比鮮明而清晰。
黎明前的最後時刻,焦可明功虧一簣,全家慘遭滅門。卻有人接過最後一棒,代替他跑完最後一圈,魔女般瘋狂衝刺,撞線成功!
凌晨三點,失樂園。原來的鬼屋和煙囪遺址,已被挖成巨大的墓穴,深入地下二十米。1998年被遺忘的枯骨出土,同時被埋葬的化學氣體,像被捅破了馬蜂窩的馬蜂,在整條南明路上橫衝直撞。所有人戴上防毒面具,十萬火急呼叫化學品處理部門增援。而連口罩都沒有的葉蕭,已經鼻涕一把眼淚一把,三十九個鬼魂在眼前起舞。
遙遠的煙霧深處,露出一張阿努比斯的臉,他的嘴角上勾,發出胡狼纔有的微笑。
中毒昏迷前,葉蕭發出一條微信:“盛夏同學,跟你們的人生相比,我不過是個虛擲光陰的傻瓜!”
清晨,七點。
盛夏在頭痛欲裂中醒來,死神在舔她鼻子。窒息,彷彿在海水中溺死。她觸摸死神的頭,再摸自己的臉,少女光滑的皮膚,還有紅色短髮。不是阿努比斯,謝天謝地。她光着腳走到衛生間,注視鏡子裡的自己。十八歲,蒼白的臉,眼圈發黑,就快要死了吧?吃了一大把治腦癌的藥片,一杯冰水灌入口中。吐出一口氣,像還陽回到世上。
她撿起地上的“藍牙耳機”。媽的,“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正在不斷更新與升級,早已超出了她所撰寫的代碼。也許,昨晚就有幾十萬人同時在線,他們的記憶與噩夢彼此交叉,互相堆積在虛擬世界,從奧斯維辛的焚屍爐,發展到海中巨獸利維坦。但無論遊戲腳本如何發展,她都是唯一的主角,無堅不摧、所向披靡的魔女。
“宛如昨日”在全球賣得火爆。她在發佈會上痛毆左樹人,反而是免費做了次轟動性的事件營銷,影響力超乎想象。美國少女們組建了她的粉絲團;歐洲有上百支搖滾樂隊要爲她舉辦音樂會;日本的腦外科醫生聯盟爲她開了手術方案會議;就連她拜師學藝的泰國泰拳館,也從門可羅雀變成門庭若市,張貼出她打倒三個壯漢的廣告……有沒有搞錯啊?
手機上跳出一個日期提醒:今天是9月10日,教師節。
又是個糟糕的紀念日!從幼兒園小班開始,直到高三退學肄業,她和媽媽沒給老師送過任何禮物,包括唯一對她友善的焦可明。好吧,相比其他“懂事乖巧”的孩子,每次教師節過後,老師們對她都不會有好臉色。
盛夏打開電腦,爲焦老師建了網上靈堂。她做了搜索優化處理,每個搜“焦可明”或“滅門案”的人,都會在第一頁看到這個鏈接——這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送出的教師節禮物。
她又想起一個人。
樂園依然下落不明。葉蕭也在找他,就像全城通緝左樹人那樣,所有警察都在尋找樂園。
她閉上雙眼,回想着他的臉,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竟跟歐陽小枝重合起來,時而又變成了阿努比斯。渾蛋,你可千萬別死啊!
打開“羅生門”微信號的後臺,盛夏發出一篇簡單的文章——
保護我們的樂園
2017-09-10魔女羅生門
親愛的粉絲們,兩天前,我在這裡發佈了《邪惡存在於過去,邪惡也存在於現在》。雖然我成了你們眼中的女英雄和網紅,但我不在乎,你們也不要把功勞歸屬於我。現在十萬火急,真正挖掘出真相,提供了重要數據和線索的人,已失聯超過四十八個小時。他叫樂園,曾用名歐陽樂園。請你們一定要找到他,保護他,就像保護我們的眼睛,保護我們的樂園。
底下配了樂園的照片,估計會有很多花癡的評論。在他的倉庫樓上,她偷拍了他的臉。當時被他發現的話,估計會砸掉她的手機。
如果你還活着,但願能看到,傻瓜!
吃完早飯,盛夏打開南明高級中學的百度貼吧。果然已經炸鍋,就差要被爆吧。許多學生說身體有不良反應,鬼知道哪些是真的中毒或癌症,哪些是心理暗示自己嚇自己。明天週一,大家都不準備去上學了。許多家長在收集簽名,說要去教育局集體投訴和索賠。
十年前得白血病死亡的學生的家長,重新出來發帖回憶——如果當時警覺到這片大地有問題,查出南明路工廠廢墟的秘密,徹底消滅化學殘留隱患,今日就不會有那麼多受害的孩子。下面有無數跟帖,一晝夜間築起上百頁高樓。
盛夏回覆了一條:我恨我沒有早點長大!
關掉電腦,她像給自己打了針興奮劑,帶着死神出門。縱使南明路已成刀山火海,也無法阻攔一人一犬的六條腿。
星期天,南明路已被封鎖,如同九十年代的前南斯拉夫戰區。原本呼嘯的集卡(集裝箱卡車)與攪拌車,只能遠遠繞道。警察在兩端豎起路障,確認是沿線單位和居民的車輛才放行。
有輛集裝箱卡車被攔下來。貌似就是擎天柱,全身塗成火紅色。集裝箱中部有個巨大的小丑塗鴉,裝飾着大帳篷的紅白條紋。另一邊則是五個古典美術字——昨日馬戲團。
他們回來了。司機正與警察交涉,說要到失樂園廢墟里表演節目,還拿到了有關部門的演出許可證,說是市民文化藝術節的一部分。集裝箱打開,跳下來一羣侏儒和畸形人。那些中年男女侏儒,只有小學生甚至幼兒園小朋友的個頭。還有三個小頭畸形人,體型巨大,腦袋卻像猴子,尖尖地凸起來,也就比焦老師的無腦兒稍微好一點點。有人天生沒有胳膊,還有人比姚明更高,有的大胖子無法自行走路,必須大家把他擡下來。還有個連體人姐妹,共用一雙手和一雙腳。
我的媽呀,盛夏還是被嚇到了。死神在她腳邊狂吠,不是嚇唬人,而是它很喜歡畸形人,想跟他們交朋友。她用狗繩抽了兩下,讓它安靜。蜂擁而來許多觀衆,紛紛拿出手機拍照圍觀。免費看怪物的好戲,怎能錯過?名副其實的怪物之地。
最後一個從集裝箱出來的,是雨果筆下的笑面人。不,他根本沒有笑,而是這張嘴存在嚴重的畸形,或遭到過故意破相,臉頰有兩道深深的疤痕,沿着嘴角往上翹,給人一種永遠大笑的錯覺。看不出年齡,可能二十歲,也可能四十歲。他有張過分蒼白的臉。
他第一眼就看到了盛夏。
他在笑。
他永遠在笑。
他確實在對盛夏微笑,不單嘴巴,還有兩隻彎彎的眼睛和眉毛。
除了在“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上次看到昨日馬戲團,還是盛夏的十三歲生日時——小倩陪她去失樂園,來到馬戲團的大帳篷,看到狗頭人阿努比斯,兩個女孩就此永別。小倩被人姦殺在鬼屋背後的排水溝。昨日馬戲團,以及這些畸形怪物,五年來無數次出現在她的噩夢中。
笑面人像是馬戲團的主心骨,由他出面與警察交涉,出示了演出許可證,但依然被拒之門外。警察說,哪怕張學友來辦演唱會也不讓進。
盛夏最後看他一眼,帶着死神擠過人羣,走向南明路。笑面人也在看她,那一頭燃燒的紅髮,拽緊了他的視線不放。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對撞,似有刺耳的玻璃碎裂聲……
再見,昨日馬戲團。
南明路,已是赤地千里,高中沒有一個人影,流浪貓狗和麻雀等,幾乎全部死絕。死神開始蛇形走路,四條腿歪歪扭扭,不停地打噴嚏——空氣中有高濃度的化學物質。以前災難大片的主角,拎着一籠鴿子走過,如果死光光就能證明危險程度。
但盛夏不怕,反正自己命不久矣,她唯一擔心的是死神。
她掏出狗用防毒面具,前兩天從網上買的,第一次與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很多軍犬都戴過這種東西。至今在全球各地的化學品泄漏的救災現場,仍會見到戴着特製防毒面具的搜救犬。
幾乎是最大的尺寸,從嘴到眼睛都被防護起來,透過玻璃保持視線,只有耳朵露在外面,可以過濾掉百分之九十九的有毒氣體。她把這個恐怖的傢伙,強行安裝在死神嘴上。任何狗都會對這種東西產生強烈的恐懼和抵抗。盛夏貼着狗耳朵說,求你了!不戴上它,你就會死!
死神安靜了,通過防毒面具呼吸,雙眼藏在玻璃眼罩背後,變身爲超級英雄的鋼鐵猛獸。
她們來到失樂園門口,路邊的淤泥堆積如山,都是從鬼屋地下挖出來的。化學品處理車輛,即將把這些泥土全部運走,進行無害化處理之後再深埋。
盛夏繞過警戒線,從學校與主題樂園的空隙進去。1999年,歐陽小枝消失的魔女區,雜草隱藏的地下室入口,死神吠叫兩聲。隔着防毒面具,像男低音的歌唱。她猶豫着,但沒進去。失樂園背後的圍牆,部分已坍塌,她從缺口翻進去。繞過幾項遊樂設施,鬼屋已經消失,變成寬闊的天坑——如昨晚遊戲世界所見。
三十九個鬼魂,還有三十具被遺忘的骨骸,清理出來重見天日了嗎?
她望天,死神對着刺眼的太陽狂吠,像一枚即將爆炸的核彈,幾乎要將她整個灼燒殆盡。
漫長的盛夏,眼看要過去。腦中那顆腫瘤,已被點燃引線,火星四濺,向着死神的家門口,一路狂奔……
神啊,救救我吧,在抓到滅門案的真兇之前,請讓我再多活一天!
盛夏帶着死神,穿過這片瘟疫之地,呼吸着致命的化學氣體,來到旋轉木馬邊上。
二十多個木馬,靜止在生鏽的鐵桿下。防毒面具過濾掉化學氣體的同時,也讓死神的嗅覺變得無比遲鈍。大狗走近一匹木馬,突然瘋狂吠叫,差點把盛夏拖倒了。它發現了什麼?
這匹油漆剝落的木馬後背,凸起的五彩馬鞍之上,躺着一隻血淋淋的手。
手。
死神繼續吠叫,聲音連綿不絕……
紅髮少女靜靜地看着這隻手。從手腕被整齊地切斷,裸露出血管和骨骼,還有神經,就像一個標本,但從皮膚的光澤來看,又那麼新鮮。好像一分鐘前,它還在某個人的手臂上,靈活地剝開一個橘子,或握筆寫下一段話,或撫摩異性的脣……
這是一隻左手。
手掌向上朝天,五根手指頭張開。男人的手,淺棕色,皮膚粗糙,還有輕微的繭子。
陽光照在縱橫交錯的掌紋上。看手相是盛夏的強項。男左女右,他的感情線很
短,婚姻線很長,命運線的組合奇特,智慧線長得很好,最好的則是成功線,生命線中規中矩。總而言之,他的命不錯,但很兇。
誰的左手?
一隻蒼蠅飛到中指上產卵。突然,大腦彷彿被鑿開一個洞,無數陽光與塵埃泄露進去。那隻左手,粗暴地深入她的顱腔,捏碎不斷分裂繁殖的癌細胞。
盛夏已有答案。
一小時後。
周圍全是警察,就差給她上手銬。盛夏被強行戴上口罩,紅色短髮和白色口罩相映照,配上黑色大狗的防毒面具,像遊戲世界裡的NPC(不受玩家控制的角色)。
太陽光越過摩天輪的最高點,將巨大的網格與轎廂陰影,斜斜地投到旋轉木馬上,也讓葉蕭的臉龐處於明暗交錯之間。他的手背上還有輸液時貼的創可貼。白口罩遮住臉,只露出一雙眼睛,還有標誌性的眉毛。凌晨,他在失樂園的遺骸挖掘現場,大量化學氣體從地底泄露,他當場昏迷被送到醫院。醫生說他至少得休息一週,是否中毒或有後遺症,還需慢慢觀察,也可能潛伏多年後暴發。他接到盛夏的電話後,立即從醫院衝了出來。
他來不及罵盛夏一頓,便開始勘察旋轉木馬的案發現場——誰的左手?
陽光下的馬鞍,攤開的手掌,五根手指所指的方向,就是原來鬼屋的位置:三十九個鬼魂所在地。
想必是某種特殊的含意,又像是宗教般的人體獻祭。
這隻手的切口非常整齊,不是普通的刀具所爲,更不可能是被斧頭砍的。刀具精確地切過腕關節橈骨與手掌骨之間的縫隙,很可能是手術刀。但要是切的位置不對,手術刀也難以切斷骨頭,除非像截肢那樣用醫學手鋸。作案人很可能是個醫生,或在屠宰廠工作。
他隔着口罩問專案組的小警察:“樂園醫生有消息了嗎?”
“沒有,全城都在尋找他,不僅是我們公安局,還有網友。”
小警察展示了他的微信朋友圈,已被“醫生失蹤”與“十八歲紅髮魔女”刷屏了,佔據最近二十四小時的網絡熱搜詞前兩位。
拍照片、取指紋等常規流程後,勘查人員用鑷子夾起這隻手。從傷口的鮮血乾涸程度,以及皮膚鬆弛度和腐爛情況,可判斷截斷時間不久。上午八點,清理出絕大多數遺骸,現場人員基本撤離。盛夏發現這隻手,是在十點零五分。兇手只能是在八點到十點之間,翻牆潛入失樂園,將這隻手放在了旋轉木馬上。
葉蕭罵不動她了,隔着口罩說話太累。他派人把死神與少女送走,嚴禁她再闖入這片禁區。
“你也要注意身體,我可不想等自己死了,連個送葬獻花的人都沒有!”
盛夏不耐煩地扯下口罩,拖着死神離開。
午後,公安局傳來消息。葉蕭正坐在南明路邊,在烈日之下,跟同事們一起啃盒飯裡的雞腿。
那隻左手,經過便攜式DNA快速檢測儀檢測,確認屬於左樹人。暫時還無法確認,兇犯切下這隻手的時候,左樹人是活人還是屍體。
他的右手還在嗎?葉蕭想。
下午兩點。
門鈴響了,盛夏花了一分鐘,纔打開層層設防的大門。隔着鐵欄杆,她看到一個肥胖的男人,有隻眼睛腫着,昨晚剛被人揍過吧?他戴着一枚黑袖章——家有喪事的標誌。有誰死了?前來報喪?她媽沒有親戚,死去的老爹那邊親戚極多,但她從不與他們來往,滾吧!
你是誰?那個名字,兩個字的,到了嘴邊,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死神原本在亂叫,卻一下子安靜了,鼻子嗅了嗅,似乎認出這個男人,尾巴歡快地搖起來。
“我是霍亂。”
他自報家門後,盛夏才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哎呀,幾天不見,我還以爲你死了呢!”
“好吧,前些天差點被人砍死。”
居然把霍亂忘了!這張臉多麼有標誌性啊。她的大腦受到癌細胞擴散影響,記憶力嚴重下降,真他媽糟糕!
怪蜀黍的龐大身軀背後,還站着一個小警察,猶如押送囚犯的看守,對她說:“這個社會渣滓說要見你,葉蕭警官要我們時刻保護你,不能讓人進你家。”
“讓葉蕭去吃瑞典鯡魚罐頭吧!這裡不是監獄,我也不是犯罪嫌疑人。”盛夏瞪了小警察一眼,“霍亂是我的……表叔,讓他進來吧。”
小警察被迫放行,嘴裡碎碎念着:“我天,這是什麼樣的家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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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亂走進客廳,一眼認出了死神——他是小倩的叔叔,當死神還是條處於青春期的小公狗時,他就經常帶着兩個女孩和它,到南明路上追着夕陽玩耍。所以啊,他跟死神的關係可熱絡了,像失散多年的親戚。也只有他敢抱着死神的腦袋,掰開狗嘴觸摸鋒利的牙齒。
“誰死了?”
盛夏指了指他胳膊上的黑袖章。
“我老媽。”霍亂平靜地回答,“上週剛走的,胃癌拖了兩年。如果你願意給我‘白包’,我不拒絕。”
“小倩的奶奶也走了……”盛夏嘆了口氣,小倩一家子她都很熟,因爲討厭自己的爸爸,她從小更喜歡待在好朋友家裡。她從錢包裡掏出十塊錢給了霍亂,“我大方吧,請你吃雪糕,不用找了。”
“你夠狠!”
“找我來什麼事?別說是跑到這裡來躲債的!”
“嘿,我是來跟你做合夥人的——紅髮魔女,全世界都爲你炸開了鍋,你知道嗎?有多少記者想要採訪你,報道你的八卦和秘聞。”
霍亂的蒸籠頭上滴着汗珠,盛夏乾脆遞給他一條毛巾:“如果記者有這本事,爲什麼不早點把南明路的秘密挖出來?那樣也輪不到我來做網紅了。”
“哎呀,我可以做你的經紀人!代理你的所有活動,給你開微博加V、經營微信公衆號。我們還可以去直播網站做節目,對了,就直播你遛狗!節目叫《死神與少女》!肯定幾十萬人在線。對了,你不是擅長打遊戲嗎?還可以做遊戲主播,每個月收到幾百萬打賞,數錢數到手軟!想想就興奮啊!”
“那是你,不是我。”
“我們一起賺錢,六四分成,我六,你四,耶!”看到盛夏毫無表情的面孔,霍亂隨即改口,“哦,我說錯了,你六,我四,耶!”
“你去死吧!火葬場都給我發萬聖節派對請柬了,你卻還想着從我身上賺錢,真不要臉!”
“賺錢有啥不好啊?我們就直播你的死亡!當癌細胞要殺死你的大腦時,我在旁邊用手機拍攝,死亡直播——想想就讓人熱血沸騰!一個天才少女的臨終救贖,我保證全球七十多億人在線觀看!那我們就發財了啊。”
盛夏皺起眉頭,看着這個“奇葩”的霍亂,放棄了肘擊他腦門的計劃。
“死亡直播?好主意!”
“親愛的,你答應啦?太好啦!就算你得癌症死了,你應得的部分,我也會原封不動幫你保管——五分之一給你修個LV級別的奢侈品墳墓,五分之一捐給慈善機構,五分之一拿去買互聯網金融P2P產品,五分之一作爲我的管理費,最後五分之一給你在精神病院裡的媽媽。”
“滾你媽的!——對不起,你媽死了。”盛夏忽然想起一個人,“對了,小倩的爸爸怎麼樣了?”
“我哥?最近一個月都見不到人,我上門去找他借錢,鐵將軍把門,鄰居說他剛搬家。前幾天,在我媽的追悼會上,他才作爲長子出現。不過,他的胳膊和腿都有問題,走路一瘸一拐,捧着遺像也很吃力。他說是最近騎助動車受傷了。”
“等一等,助動車?受傷?”盛夏看了眼死神,這條大狗領會了主人的意圖,從地板上站起來,嘴裡發出呼嚕聲。狗的牙齒被口水包裹,幾周前剛咬過一個人,殘留下人肉的DNA,“小倩爸爸現在在哪裡?”
“他說最近換了工作,搬到了很遠的地方。不過,老媽火化以後,我和他一起護送遺像去了他的住處——他是哥哥,按照規矩,我媽的遺像應該存放在他身邊。”
盛夏猛地拍了下桌子:“啥都別說了,你現在就帶我去!”
半小時後,盛夏、霍亂加上死神,來到城市西端的一棟公寓樓下。
“上回我過來,這地方簡直不是人住的!”霍亂貼着盛夏的耳朵說,盛夏又貼着狗的耳朵說:“死神,死神!你可千萬要安靜啊!”
“你確認我哥有問題?”
“不管有沒有問題,我感謝你能帶我來。你算是立了大功一件,以後有你的好處。”
他擦了一把臉上肥肉的汗,念念不忘:“那你得答應我死亡直播的要求。”
“就算我死了,還有這個人記得!”盛夏喃喃自語。
一輛白色大衆車飛速駛入小區,斜刺裡停在公寓樓門口,跳下瘦高個的男人。他有雙鷹隼般的眼睛,立刻看到了死神與少女。
“這……不是葉蕭警官嗎?”
霍亂剛要轉身逃跑,一隻右手已搭在他肩上:“看看這是誰啊?不是霍亂嗎?”
“嘿嘿!您好!”
他哆嗦着去掏香菸,卻被葉蕭打落在地:“老朋友,別客氣!”
七年前,霍亂是個待業青年,參與賭球被葉蕭逮住。他是小嘍囉,其他人被判了刑,只有他被治安拘留。因此傳說他是警方線人,害得他好久沒敢露面,生怕無緣無故被人卸掉一隻胳膊。
出門前,盛夏發了微信,說發現了焦可明滅門案的嫌疑犯。葉蕭有些懷疑,他觀察周邊環境,十分髒亂差,幾乎全都租給外來打工者,還藏着不少“樓鳳”。
霍建彬爲啥要住這裡?五年前,他的女兒,十三歲的小倩,在失樂園被人姦殺,葉蕭跟他對話過許多次。所有男性家屬都被警方盤查過。有犯罪前科的叔叔,平常又經常跟被害人在一起玩,被葉蕭關押審訊了二十四小時,確認不在現場才放出來。最讓葉蕭尷尬和覺得羞辱的是,專案組即將解散時,哭啞了嗓子的霍建彬,衝到公安局局長辦公室,用紅色記號筆在牆上寫——如果警察沒本事,家屬親自動手好了!
盛夏、霍亂、葉蕭、死神,三人一狗,十條腿,一條尾巴,走進公寓樓的門洞。
先觀察底樓的信箱,霍建彬住在三〇四室,信箱裡塞滿小廣告。樓道里停了好多助動車,葉蕭停下來問:“喂,霍亂,你能認出哪輛車是你哥的嗎?”
霍亂撓撓頭,他雖然胖,眼睛卻很尖,一輛輛看過來,直到最後那輛藍色的車。
“好像是這一輛?”
樓道里光線昏暗,他打開手機照了照,後面箱子上有張貼紙——賈斯汀·比伯的大頭貼,已經被磨得很舊了。
“就是這輛助動車!那個貼紙,是小倩生前貼上去的。”
盛夏想起來了,那兩年,賈斯汀·比伯紅得發紫,是許多少女的夢中情人。
死神也把兩隻爪子扒上去,認出了這輛助動車。
“但願你們別搞錯!”
葉蕭發現這輛車經過改裝,可以開到接近摩托車的速度。他打開手機,調出滅門案當晚焦可明家的小區監控——騎助動車的黑衣男子。雖然畫面模糊,但從大體款式和車身結構來看,相似度非常高。葉蕭正好穿着件黑衣服,跨坐上去模擬了一下。
盛夏拍拍手:“OK!就是他!”
死神已經往樓上躥了。三樓,破爛骯髒的防盜門前,葉蕭摸了摸腋下槍套,按響門鈴。
房裡寂靜好久,但助動車在樓下,霍建彬很可能在裡面。葉蕭拍了拍霍亂,低聲說:“輪到你立功了,你知道該怎麼做!”
霍亂有幾分痛苦,這下要親手把同母異父的哥哥出賣了。他無奈地雙手一攤,對着房門大喊:“哥,我是阿弟,在家嗎?有急事找你。關於咱媽的遺產,又發現了一張存摺,還有一張房產證,咱媽原來是個富婆,快開門啊!”
盛夏聽了硬憋着沒笑出來,霍亂真是天生的騙子。
幾秒鐘後,門內響起腳步聲,正當葉蕭做好準備,只等門打開衝進去時,死神卻忍不住狂吠起來。
它聞到了霍建彬的氣味!
盛夏緊張地猛拽狗繩。房門內的腳步聲消失了。葉蕭站在樓道窗戶邊,半個身體爬出去。
一個男人從陽臺跳了下去。
着黑色衣服,四十多歲,他叫霍建彬,是小倩的爸爸,霍亂的哥哥,滅門案的嫌疑人。
雖說從三樓跳下,但一樓有個塑料頂棚,霍建彬撞穿後滑落到地上。
“站住!”
再走樓梯來不及了,葉蕭同樣從三樓往下跳,整個人穿破塑料頂棚,墜落到一堆垃圾袋上。他抹掉一臉污水,繼續追趕霍建彬。
盛夏與死神從樓梯跑下去,只有肥胖的霍亂跟在後面,像一家移動的肉鋪。
幾個人衝到小區門口,霍建彬已到了馬路上。葉蕭從腋下掏出手槍,猶豫要不要鳴槍示警,一輛火紅色的保時捷跑車,以將近一百公里的時速衝來,直接撞飛了霍建彬。
四十多歲的男人,像散了架的木頭娃娃,在半空中向後翻騰兩週半轉體一週半屈體,完成代號5253B的跳水動作……
霍建彬墜落到地面時,盛夏感覺眼前蒙上一層黑布,便失去了知覺。
她與嫌疑犯同時暈倒在地上,死神哀嚎着伸出舌頭,舔她佈滿癌細胞的腦袋。
開保時捷的富二代,哆嗦着打開車門,同樣暈了過去。
只有葉蕭握着手槍,彷徨地站在太陽下,像個無處發泄的機械戰警。
“我天!”
霍亂這才跑到路口,全身每塊肉都在晃動。看到竟有三個人躺在地上,他誤以爲都是被葉蕭當場擊斃的,於是雙腳一軟,“肉鋪”轟然倒塌。
深夜十點。
盛夏醒了。她驚訝於自己還活着,能看到病房的天花板,窗外黑漆漆的夜色。醫生嚴厲警告她,必須住院治療,否則隨時會翹辮子。她想象自己把手伸進腦袋,撥開癌細胞編織的網,看到數小時前,在追捕霍建彬最要緊的關頭,她卻突然休克暈倒。盛夏不認爲這是及時送醫的功勞,而是死神的舌頭救了她的命——好像只要做個開顱手術,讓死神把癌細胞全部吃掉,腦癌就能痊癒似的。
“我不准你再離開這家醫院半步!”
葉蕭來了,臉色越發憔悴。這是個單人病房,他要單獨跟她說話,醫生識相地出去了。
“小倩的爸爸還活着嗎?”
“在你昏迷後,我叫了一輛救護車,把車禍重傷的霍建彬,還有腦癌發作的你,同時送到了醫院。他還活着,但是全身幾十處骨折,失血過多,深度昏迷,也許活不過今晚。”
“這真糟糕。”
“有個好消息。經過DNA快速比對,已經確認兇手是霍建彬了。他的右臂、右腿,都有被狗咬的傷痕,胳膊少了一小塊肉,從傷疤的形狀、癒合程度來看,完全符合滅門案的情況。那一夜,死神咬過的那個男人,殺害焦可明全家的兇手,就是他!”
“可我爲什麼覺得,這是一個更糟的壞消息?”盛夏盯着他的眼睛,捋了捋耳邊的紅頭髮,好像又該去剪短了,“因爲你說話的語氣並不興奮,雙眼也沒有神采,這不符合你的風格。”
“這不算什麼!因爲真相讓我氣餒!不僅是焦可明滅門案,還有五年前失樂園謀殺案。”
“你是說殺人動機——姦殺小倩的畜生就是焦老師?小倩的爸爸爲了復仇,在五年後
女兒的忌日,上門殺了他全家?還被女兒養過的狗咬了兩口。”
盛夏的推理貌似無懈可擊,但是腦中的癌細胞,不斷撕扯着神經,只能咬着牙關把話說完,堅持着不昏迷過去。
“雖然都是死無對證,但我掌握了一些物證,可以形成一條基本完整的證據鏈。”他給盛夏倒了杯水,“你看起來好虛弱,快點睡覺。”
“死神呢?”
“我把它送回家了,我有你家的鑰匙。放心吧,我給它餵過狗糧了,還清理了一坨狗屎。”
“謝謝你,好有愛心的警官。”當葉蕭轉身要走出去時,她追問一句,“喂,樂園有消息嗎?”
“還想着他啊?很抱歉,警方依然在尋找樂園,還有左樹人。”
“他們現在有危險嗎?”
“也許有。”
盛夏皺起眉毛,看到手機就擺在病牀邊,氣息奄奄地說:“還有件事,求你了!你說過要教我巴西柔術的。”
“OK!等你病好了。”
她的表情像吃了老鼠屎:“好吧,就當我沒說,第二件事——能給我一副‘宛如昨日’的‘藍牙耳機’嗎?每天深夜,我都要進去體驗的,歐陽小枝還在遊戲世界裡等我呢!”
“我怕你在玩的過程中再也不會醒來。”
“不用擔心我,1999年的魔女,通過‘宛如昨日’幫我解開了許多秘密——只剩下最後兩道關卡了,我不想半途而廢,更不想像焦老師那樣功虧一簣。”盛夏抓着他的胳膊,“我打賭你身上肯定藏着一副!”
葉蕭最經不起女孩糾纏,他掏出“藍牙耳機”給她:“明天還給我!晚安。”
這個男人走了,盛夏躺在單人病房裡,捏着‘宛如昨日’的硬件,上面還殘留着他手掌心的溫度。
謝謝你,葉蕭。
子夜之前,她戴上“藍牙耳機”,打開‘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電極穿過太陽穴,進入佈滿癌細胞的大腦……
第十二次體驗“宛如昨日”——
隧道像產道,黑暗、溫暖、潮溼、蠕動,偶爾劇烈痙攣。如同出生的記憶,一股活塞般的力量,不斷推送她前進。出來了。像一顆醞釀數日的粉刺,爆裂膿頭和鮮血。
鬼屋背後的排水溝。媽的,都被挖成天坑了,但在“宛如昨日”,依然是真實世界與遊戲世界的連接通道,好像《黑客帝國》的電話。她從污濁的水溝爬出來,用力喘息和尖叫,向天空揮舞拳頭,小鹿似的高高躍起,什麼腦癌啊腫瘤的,全都不復存在。她的身體比奧運會冠軍還健康,肌肉力量和爆發力以及耐力,簡直驚人。
不過,失樂園消失了。
她看到的是一片沙漠。茫茫無邊的撒哈拉。一座接一座沙丘,隨着非洲內陸的風,海浪般滾動向前。她飛快奔跑,像頭年輕的雌性獵豹,直到被一條大河攔住去路。對岸矗立着無數的金字塔,最大的屬於法老胡夫,還有按照他的相貌建造的獅身人面像。當她準備游泳渡河時,身邊的沙子開始顫動,全部衝向天空,像被龍捲風颳起……她看到一頭怪獸,如同河馬,但有堅挺的尾巴,肌肉又像犀牛,全身似銅牆鐵壁,粗壯的四肢超過大象。它是公獸,對少女發出咆哮,驚天動地。她知道它的名字:貝希摩斯,創世紀的第六天,上帝用黏土製造了它——同時還有它的伴侶,海中的母獸利維坦。
她不害怕。儘管怪獸用腳指頭就能踩死她。她選擇向它豎起中指。她潛入溫暖的大河,用各種泳姿奔向對岸的金字塔。公獸貝希摩斯無能爲力,蹣跚着哀嚎,震動大地——統治海洋的母獸利維坦,已被這少女輕易地殺死。
她渡過尼羅河。不可思議,金字塔就在面前,底部小小的入口,彷彿“宛如昨日”的隧道。十九歲的圖坦卡蒙法老,屍首尚藏於開羅的古埃及博物館。她想要表達仰慕之心,順便交換個微信。
地宮深處。歐陽小枝在等她,永不背棄的約定。兩個魔女手拉着手,打破最後一堵牆,看到那口金色棺材,小房子般高大。她們鑽進去,裡面同樣是個木頭棺材,像俄羅斯套娃,總共四層。最後一個,竟是水晶棺材。推開沉重的棺蓋,揭開層層疊疊的布匹,發現一口人形的金像棺材,雕刻着圖坦卡蒙的頭像,美少年右手握着權杖,左手是冥王的神鞭,雙手在胸前交叉。
圖坦卡蒙法老的木乃伊。她與歐陽小枝,不像朝聖者,更像一對盜墓賊,揭開金面罩,揭開裹屍布……
盛夏閉上眼睛,準備面對法老的臉。噹噹噹噹噹……
她蒙了,完全傻了,這是在開玩笑嗎?
圖坦卡蒙法老的木乃伊,竟是盛夏自己的臉——1999年出生,2017年死去的魔女。
如假包換,中國少女的臉,高三退學的十八歲少女,頭髮也是紅色,蒼白麪孔,越發消瘦的臉頰。有人說圖坦卡蒙死於蚊子叮咬,也有人說他是被人毒死的,現在真相大白,她原本是個女孩,並且死於腦癌。
一回頭,歐陽小枝不見了,十七歲女孩的聲音還在迴盪:“嘿,你必須自己發現真相!”
她跪倒在自己的木乃伊前,想象四千年後的人們發現她時,會是怎樣的景象。還是陳列在博物館?抑或拿切片去做研究?媽蛋!
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盛夏再次看到那張臉。
阿努比斯。
古埃及狗頭神,看守木乃伊,不就是它的本職工作嗎?阿努比斯向她齜牙咧嘴,爲什麼要打擾法老的夢?這會讓木乃伊永遠無法復活。
她開始逃跑。她不知道爲什麼,它是愛上了自己,還是與自己有刻骨仇恨?怎麼幾乎每夜都會有它,都是追殺、追殺、追殺……在“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阿努比斯背後的玩家是誰?樂園?左樹人?還是什麼東西?她沿着地宮飛奔。紅色頭髮飛舞,像草原上的小羚羊,又像懸崖上的狒狒,更像山洞裡的吸血蝙蝠。
阿努比斯鍥而不捨地追殺她,狗頭的陰影通過火光投射到她的後背。
她急剎車轉向,鑽入一扇小門,用石頭拼命堵死。阿努比斯在外面撞擊。糟糕了,她已闖入死衚衕,沒有出口的密室,並且堆滿了木乃伊!
這些死去的人生前長啥樣呢?
在阿努比斯的咆哮聲中,她打開第一個木乃伊,居然是小倩!五年前被人姦殺的霍小倩,依然保持着在失樂園案發現場時的那張臉,在鬼屋背後的排水溝,被人活活掐死的蒼白的臉。
揭開第二個木乃伊的裹屍布,卻是個不認識的年輕男子。從第二個到第四十個,全都如此陌生。有男有女,年紀都在十七歲以上,四十歲以下——三十九個陌生人,三十九個鬼魂。
她明白他們是誰了。
還剩下三個木乃伊。先是個三十多歲的女人,看起來微胖,面容安詳,猶如睡着。對啊,上個月還參加過她的追悼會——焦可明的妻子,她叫成麗莎。
下一個,不出所料,是小怪物,焦可明與成麗莎的兒子,腦袋彷彿被削掉一半的無腦畸形兒。五歲的孩子,依然安靜地沉睡,嘴角露出詭異的微笑。
最後一個木乃伊。
燒焦的焦可明,被白布牢牢包裹,是唯一欣賞過自己的老師。她伸出手,想要觸摸焦可明的眼皮,爲他復仇。
突然,死人的目光如炬。焦可明張開嘴,露出烏黑的牙齒與咽喉,一口吃掉整個少女,吞到木乃伊的腹中……
2012年8月13日,深夜十點,英仙座流星雨布滿天空,猶如魔女的眼淚在飛。
南明路上的路燈壞了幾個,靠着南明中學一邊尤其昏暗,像無法消化的盲腸,殘留不計其數的污垢與毒素。焦可明駕駛着排量一點二升的白色小車,大光燈射出很遠,就像穿行在隧道。他的駕齡不足一年,學車時就以擅長熄火聞名,不知被教練罵過多少遍,開到溝裡撞樹也不是一次兩次。今晚不知什麼日子,南明路的卡車變少了。穿過學校門口,時速接近一百公里。
後座響起嬰兒的哭聲。
這聲音就像一把鋸,緩慢地鋸開焦可明的心臟。他唯一的兒子,出生剛滿兩個月。調整中央後視鏡,看到小嬰兒的臉——沒有腦子的怪物,似被切開一半的西瓜。無腦畸形兒,剛出生時把媽媽嚇得昏迷。初爲人父的他,大腦整個麻木。醫生說沒關係,無腦畸形兒的存活率爲零,以後可以再生。但奇蹟發生,孩子活了下來,這本該令人興奮的消息,卻讓所有人,包括孩子的父母以及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感到萬分沮喪!猶如噩耗當頭……
母子倆到一個半月纔出院,他去派出所給兒子報戶口,填寫原本就想好的名字:焦天樂。真是的,人們說名字往往與實際情況相反,天樂對這個家庭來說,無異於天災。終於,第六十天,妻子提出要拋棄這個孩子,她不想讓這怪物毀掉自己的一輩子,也包括怪物自己的一輩子,假如他能活到成年的話。如果,他註定不能活到成年,兩三歲就夭折,爲什麼不早點結束孩子與全家人的痛苦呢?焦可明沉默了一個鐘頭,從不抽菸的他,下樓買了一包假冒外菸,接連抽了十根。他同意了。
8月13日,對焦可明來說,是個重要的紀念日——選在這一天,既是天意,也是天譴。
天黑以後,媽媽給小怪物餵了最後一次母乳,落下兩滴眼淚。焦可明將孩子放到車後座,緩緩開出小區,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轉悠。把他扔到哪裡去呢?以前在電影裡看到的棄嬰,通常放到福利院門口。不過,活下來的無腦畸形兒,可能全世界只此一例,必然會按圖索驥找到他。那時候,他這個高中計算機老師,就要被以遺棄罪判刑了。所以,這孩子不能活下來,最好默默死去,深埋在地底,變成小小的枯骨,直到世界末日——至少到焦可明自己的末日。
他想到了一個地方,南明路,失樂園。
十三年前,1999年8月13日,歐陽小枝也在這塊地方消失。從此,留下神秘莫測的魔女的傳說。讓魔女把焦天樂帶走吧!這是他最好的歸宿了。
焦可明繼續踩着油門,眼睛卻看着中央後視鏡,還想多看孩子一眼,哪怕是個畸形怪物……
我纔是怪物!一個聲音從腦子裡閃過的同時,車子撞了一下。
來自方向盤的劇烈顫動,就像野馬分娩時的掙扎,透過掌心傳遞到大腦與心臟。一個黑影從風擋玻璃前飛起,他纔想到剎車,四個輪子在原地轉了一圈。
停車。焦可明繫着安全帶,胸口被勒得劇痛。後排座位的無腦兒依然被固定着,發出哇哇的哭聲。他下車,默默祈禱只是條流浪狗。
路燈滅了一盞,他用手機照明,不是狗。
是一個少女。
像箇中學生,穿着紅色小裙子,鮮血流淌一地……他顫抖着趴下來,看清了她的臉,好漂亮啊。血污正從口鼻中涌出。他摸到女孩胸口,好幾根肋骨折斷,也許骨頭刺破了肺,導致內出血。她的心跳在減慢,脈搏微弱,直到歸零。
她死了。
焦可明快要瘋了。這是一起交通事故,但責任完全在他身上。半小時前,他路過一家超市,買了瓶白酒。他害怕沒有勇氣殺死自己的孩子。聽說喝過白酒,就會暫時放下恐懼,什麼樣的壞事都能做出來。滴酒不沾的他,強迫自己喝了一小杯。剛開始感覺沒事,酒也沒上頭,不過如此。此刻,酒精滲透到每一根血管,全身像被綁到火刑架上……
酒後駕車肇事致人死亡,要判多少年徒刑?
他想到了死,想到了自殺,想到了跟孩子一起自殺。他聽到女孩的鬼魂在哭。英仙座流星雨在飛。十三年前,魔女的眼淚。歐陽小枝。南明路。魔女區。三十九個鬼魂。
焦可明做出了決定。
這是南明路,靠近主題樂園。周圍沒有其他車輛,更沒有行人。十年前,這是工廠廢墟,大煙囪還在。就是那個地方,現在變成樂園裡的鬼屋。他把車停在路邊的陰影裡,保證沒人注意到。失樂園與南明高中之間,有個狹窄的空間,魔女區就在這裡。他原本想要把女孩扔在地下室,但艙門無法打開。他放棄了這個念頭,揹着女孩繼續走。右邊的圍牆有個缺口,裡面就是主題樂園。他艱難地帶着女孩翻越圍牆,一路走到鬼屋背後的排水溝。
一個活人都沒有。
不能讓人知道女孩是出車禍死亡的,這樣警察很容易查到焦可明。不過,孤身一人走夜路的女孩,很容易成爲變態色狼的目標。以前南明路上也不是沒發生過這種事。年輕姑娘被人尾隨強姦殺害,屍體被拋棄在荒野或河道。至於撞車造成的嚴重骨折,可以理解成兇手力大無窮,是個殘暴的虐待狂。
最後,還差一樣——強姦。
自己是絕對無法完成這件事的,焦可明的雙手戰慄,慢慢褪去女孩的底褲。他找到一根光滑的小樹枝,刺入她的身體。繼續有血流出,到此爲止,不能太過分,以免穿幫。他將這根樹枝扔到遠處的樹叢中——就像樹林是樹葉的最佳隱藏地。
“對不起。”他在女孩耳邊說。他將屍體留在排水溝,正要轉身離去,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老天哪!她還沒死,或者說,還剩下最後一口氣。刺入下身的樹枝,反而把她驚醒了嗎?
她在垂死掙扎,喉嚨裡發出含混的聲音。焦可明的頭皮發麻,心臟就要爆裂。他無法擺脫,真想現在死掉算了。但是,就算逃跑又能如何?這女孩會活下來,帶着警察把他抓住,把他當作變態殺人狂,然後……
焦可明轉身掐住女孩的脖子,用力,再用力,就像真正的變態殺人狂那樣用力。
天上的英仙座流星雨是唯一的目擊證人。
她死了。
徹底死了,不可能再活過來,鬼魂升上天空,或者沉入地獄,她是第四十個。
焦可明慌亂地處理現場。還好,他原本就毛髮稀疏,畸形兒誕生後,他一氣之下剃了個板寸。夏天穿得少,哪怕是一粒鈕釦,一根頭髮,一組DNA,都不能留下來。
終於,他告別鬼屋背後的排水溝,告別被他撞死又用樹枝強姦最後掐死的女孩。
告別歐陽小枝,告別工廠廢墟和大煙囪,告別三十九個鬼魂。
穿越失樂園的圍牆與魔女區,焦可明原路返回。白色小車停在路邊。他仔細查看了車禍發生地,距離主題樂園大門還有三百多米。風擋玻璃居然完好,車頭部分有明顯的凹陷。他把車上的墜落物,全部清理到後備廂。地上有些血跡,他用礦泉水沖刷掉。不過距離屍體遙遠,警察很難勘查到這裡。
回到駕駛座,他纔想起兒子。無腦畸形的小怪物,依然在後排熟睡,嘴角露出詭異的微笑。焦可明第一次發現兒子會笑。他哭了,抱着腦袋痛哭。淚水打溼衣服——已被女孩的血污浸透。
他脫了上衣,抱着畸形兒,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剎那間,焦可明做出一個決定,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孩子養大。爲了自己,也爲了被自己殺死的女孩。焦天樂的命,是那個女孩的命換來的啊。
酒,全都醒透了。英仙座流星雨繼續飛。焦可明重新啓動白色小車,飛快離開南明路。經過一座大橋,他將沾滿血污的衣服扔進河裡,找塊布把身上擦乾淨。
回到家,他眼睛紅腫,光着上身,抱着無腦畸形的兒子。面對妻子錯愕的臉,焦可明沒說殺人的事,也不解釋衣服去哪裡了,只說了一句——
“活下去!我們都要活下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