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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父親的選擇

第十七章 父親的選擇

五年來,他一直想着爲女兒復仇。始料未及的是,一旦真兇就在眼前,他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殺人的膽量。他已做出了決定。

十六年前的今天,葉蕭坐在公安局信息中心的值班室裡,看到大屏幕上的“9·11”事件的新聞畫面,紐約世貿中心雙塔冒出濃濃烈焰,徹底坍塌,他第一次感到手心發麻,像千萬只小蟲子鑽進血管裡。

上午八點,葉蕭的手掌依然發麻。他努力控制方向盤,穿越通往東海邊的高速公路。天色陰沉,海上濃雲滾滾,眼看又是暴雨一場。公路盡頭,是宛如昨日研發中心。夾竹桃與蘆葦叢中,停着好幾輛警車。

左樹人的右手被發現了。

在這棟兩層小樓的玄關處,一根繩子從天花板垂下,末端掛着一隻手。

右手。

從手腕處整齊地切開,就像冬天過年時掛在陽臺上的臘肉,距離地面大約一米七五。手指被人故意掰過,掌心朝下,五指分開——食指翹起,正對着葉蕭的眼睛。拇指朝向側面,中指、無名指、小拇指都是自然垂下。

昨天,在失樂園的旋轉木馬上,葉蕭看過無數遍左樹人的左手。人的雙手對稱生長,除了指紋與掌紋,以及右手略粗壯些(左撇子相反),左右手應該一模一樣。

這隻懸掛在半空的右手姿態,感覺似曾相識,但葉蕭從沒接觸過類似案件——把被害人的手切下來,放在警方最易察覺的位置。顯然,這是兇手對警方的挑釁。

宛如昨日研發中心,兩天前已被公安局控制,二十四小時都有警察值班。兇手在清晨時分,潛入底樓門口,在天花板吊起這隻右手,居然未被發現,攝像頭也被事先遮擋。

葉蕭判斷這隻手,是在昨晚被切下的——就是說,左手先被切下,送到失樂園的旋轉木馬。隔了一天,這隻右手再被切下,送到數十公里外的研發中心。

兩隻手都沒有腐爛跡象,更沒有被冰凍冷藏過,這說明左樹人極有可能還活着——至少在他的右手被切下來前。失樂園是左樹人擁有的地皮,也是曾經的南明醫藥化工廠,當年爆炸事故的發生地和三十九個死難者的埋骨之地。而海邊的宛如昨日研發中心,同樣是左樹人的產業,近期他最常所在之處。選擇這兩個地方,鋪開本市的地圖,正好一左一右。左手放在左邊的南明路,右手放在右邊的海岸線。

兇手像個行爲藝術家,精心策劃了所有行動。他還是個美術愛好者。葉蕭三年來只休假過一次,獨自去意大利旅行了七天。在梵蒂岡的西斯廷教堂,他仰望過一幅米開朗琪羅的壁畫,同樣也是在天花板頂上,那幅畫叫《創造亞當》。畫中有一老一少。鬚髮皆白的老人代表上帝,赤身裸體的小夥子代表亞當,兩人乍看如同父與子。上帝的右手,亞當的左手,互相指着對方。兩根手指,幾乎就要接觸,但空出一丁點縫隙,靈魂就要從老人的右手食指尖,跳到小夥子的左手食指尖……這是人類被創造的剎那,曾經有醫生認爲,畫面上上帝的那部分酷似人類大腦的剖面圖。

1999年的日劇《魔女的條件》也用過這幅畫,代表鬆島菜菜子與瀧澤秀明師生之間的距離——歐陽小枝消失與盛夏出生的那一年。

這幅米開朗琪羅的畫,彷彿從羅馬射出一道光,穿越幾萬公里的塵土,直接照入葉蕭的腦子,讓他隱隱明白了某一點。

忽然,葉蕭的手機響了,接起來聽到守在醫院的小警察說:“霍建彬醒了!”

“哦?”

他的手指碰到某個鍵,聲音聽不清了,剛要放下來調整,右手劇烈抖動,手機啪一聲摔到地上。脆弱的iPhone 6啊,屏幕粉身碎骨,無法開機。

爲什麼自己還活着?

盛夏睜開眼睛,依然躺在病房。窗外,天空陰沉沉的,茂盛的樹冠上鳥在鳴叫,尚未受到南明路有毒氣體的影響。她能自我感知到,癌細胞又擴散了一圈。也許眼睛、鼻子、耳朵、舌頭都要長癌了。

枕頭邊是一副“藍牙耳機”。昨晚,她打開最後一個木乃伊,進入焦可明的記憶庫。五年來,一直困擾着她的噩夢,死去的小倩,終於有了答案。

自從“宛如昨日”被髮明,焦可明拿到帶有VR功能的“藍牙耳機”,必定無數次深入體驗過。而他最痛苦的一段記憶,隱藏在服務器裡,可能是某個加密的文件夾,葉蕭和盛夏都未曾發現。遊戲世界讓她挖出了真相——金字塔——地宮——棺材——阿努比斯的追殺——密室裡的木乃伊——焦可明。

兩樁貌似毫無關係的案件,都發生在8月13日,但相隔五年。2012年案件的兇手,正是2017年案件的被害人。有了五年前這一天的兇案,纔有了五年後的復仇。

這就是葉蕭所說的“氣餒”嗎?真相竟是這樣?五年前,以及五年後,警方的調查方向,從一開始就誤入歧途……

焦可明爲什麼半夜開車到南明路?因爲他要拋棄無腦畸形兒。爲什麼畸形兒會誕生?因爲南明路工廠廢墟的化學污染——多米諾骨牌,蝴蝶效應,消失的歐陽小枝來不及披露的秘密,連夜雪在爆炸事故調查組面前撒的謊。

十八年前,媽媽播下惡的種子,女兒正在贖罪——盛夏將頭埋入病牀深處,呼吸無數死人呼吸過的纖維,任由癌細胞野蠻生長。

除了我,還有誰在贖罪?鼻子裡還充滿樂園的氣味,在腫瘤君吞噬所有記憶前。她手指抓到“藍牙耳機”,打開“宛如昨日”APP,選擇重溫記憶世界……

穿過一條又一條隧道,經過9月3日的深夜。她從失樂園出來,坐上樂園的皮卡,來到南明路盡頭的荒野,那裡有棟孤零零的小樓。裡頭有許多奇怪的東西,樂園也說了一些奇怪的話。像是個實驗室,還有畸形人的標本,怪物博物館,甚至有秘密的地下室。

她倒回去看了三遍,注意到生鏽的門牌號碼:南明路799號。

退出“宛如昨日”,盛夏使勁抓了抓頭髮,祈禱癌細胞不要馬上殺死自己,或讓自己變成白癡。她用手機上網,搜索南明路799號。答案很快就有了,九十年代末,左樹人的公司跟醫科大學合辦的實驗室,企業承擔科研經費,成果可轉化爲商業用途,學校提供教授與研究生。幾年前,實驗室被廢棄,但產權仍在左樹人名下,不知爲何始終沒被改造過。警方爲什麼沒有搜捕這裡?因爲,左樹人的產業多如牛毛,光房產就有幾十處,更別說各種公司與機構。

火象星座的人一秒鐘都等不及,她拔掉手上的輸液管,好像還有力氣走幾步。她換上短褲和T恤,胸口掛着骷髏鍊墜,在單人病房的衛生間洗了把臉。又瘦了一圈,皮膚更蒼白,眼眶略微發黑,好難看啊!樂園會討厭我嗎?如果他討厭,就讓他去死!

盛夏打開一道門縫,看到走廊裡守着個小警察——媽的,又是葉蕭安排的,防範她從醫院溜走,或者有變態殺手來害她。

成了監獄!她在狹窄的病房裡徘徊幾步,推開三樓的窗戶。外面有棵粗壯的橡樹,枝丫從窗邊穿過。她半騰空出去抓了抓,感覺還結實,反正自己不到九十斤了。雙手雙腳虛弱,彷彿在雲中漫步,但她還是選擇爬出去。

五分鐘後,盛夏來到地面,光光的兩條大腿,被粗糙的樹皮磨得通紅,幾塊嫩皮在流血。低頭走出醫院,身上有幾十塊現金,她攔了輛出租車,前往南明路。

車窗上出現雨點,緊接着下起暴雨。風擋玻璃上的雨刮器,忙活地搖擺,掀開一層層瀑布。南明路在煙雨中越發模糊,前頭有公安局設置的路障,出租車無法通行。司機只能繞行一條岔道,從失樂園與南明高中的背後,開了個遠遠的C字形,最後抵達南明路799號——距離路障的另一頭,只有數百米。

她孤零零下車,沒有傘,瞬間成了落湯雞。司機迅速離去。荒野中的三層樓,門口剝落的牌子,無法分辨字跡。雨水中浸泡着好多烏鴉與老鼠的屍體。經過雜草簇擁的小道,房子背後有扇小門。她躲在屋檐下,給葉蕭打電話——爲什麼不在出門前找他?因爲那樣她就出不了醫院了啊,笨蛋!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盛夏捏着手機,問候了葉蕭一萬遍:大叔,你還活着嗎?

等不及了,手機快要沒電了,該怎麼辦?

一隻陌生的手從門縫裡伸出來。她要把門關牢,但已沒有力氣。癌細胞讓她虛脫。原本準備好的泰拳動作,致命的肘擊與踢腿,只能停留在想象中。那隻強壯的右手,像利維坦或貝希摩斯的爪子,握緊她的脖子,封住她的嘴巴。

豪雨傾缸,似英夷之箭。

上午十點。

醫院四樓的ICU病房門口,葉蕭焦慮地來回踱步,吩咐手下幫他去買部新手機,哪怕二手山寨的都行。醫生同意他進入病房,但不能超過一小時。

監護儀、多功能呼吸機、麻醉機、心電圖機……葉蕭不是第一次進入ICU重症病房,他換上醫生的衣服,確保沒有帶入細菌。完全認不出霍建彬了,這個四十歲的男人,被一輛保時捷撞得粉身碎骨,也許只有大腦和心臟完好。胸口和脖子插滿管子,四肢包得猶如木乃伊,整個腦袋也被紗布裹住,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莫名其妙地想起圖坦卡蒙法老。

霍建彬的眼睛睜着,看到葉蕭眨了眨眼皮。護士爲氣管做了處理,讓他暫時可以說話,但不能用力,必須貼着嘴巴才能聽清。

“對不起,你如果聽我的,就不會有這個結果了。”葉蕭儘量讓自己的語氣溫柔,雖然這會讓自己產生厭惡,“說說看,你爲什麼逃跑?”

“小倩。”

果然,他的聲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嗯,辛苦你了,請從頭說起吧,你是怎麼發現焦可明的?”

ICU病房很安靜,只有輸液管裡的滴水聲,電子儀器的運行聲。霍建彬卻閉上雙眼。葉蕭不動聲色,耐心等待了兩分鐘,終於等到回答。

“要從……從今年……7月說起……”

葉蕭把耳朵貼着他的嘴邊,不僅感到他的氣流,還有氣管深處的血腥味。斷斷續續,像彌留之際的遺言,他聽完所有的故事。

7月。

霍建彬剛到宜家超市上班,九點鐘關門,他才能騎助動車回家。那一夜,他選了條近路,經過一個小區門口,看到有條黑色大狗。路燈明亮,這不是死神嗎?絕對不會認錯,女兒養了五年的狗,第一個趕到殺人現場的目擊者。女兒死後,這條狗也離家出走了。牽着狗的男人,三十多歲,戴着眼鏡,滿臉陰鬱之氣。他爲什麼半夜裡遛狗?死神爲什麼會接受新的主人?

第二天,霍建彬再次來到這個小區。這裡的保安鬆懈,他可以隨意出入,躲在暗處觀察。他又看到那個男人,開着一輛破舊的白色小車。霍建彬知道案發期間,南明路上的攝像頭,拍下過一輛白色小車——葉蕭警官讓他辨認過這輛車。看起來有點像啊!他記住了對方的門牌號碼,住在七樓,還有死神。

他沒有報警,而是選擇自己解決問題,調查這個男人的底細——焦可明,南明高級中學的計算機老師,就在失樂園的隔壁教學。焦可明在這裡讀書工作了十幾年,可以說對案發地瞭如指掌。中學老師經常會接觸女生,以往不是沒發生過這種性侵案件。小倩被害以後,警方確實調查過她的老師。但她只是初中生,學校距離案發地很遠。沒人查過失樂園隔壁的南明高中,何況當時還是暑期。

8月13日,霍小倩的五週年忌日,度過五年地獄生涯的霍建彬,選擇去女兒被害的地點紀念。深夜,他穿一身黑衣,騎助動車,到達廢棄的主題樂園門口。潛入失樂園,找到鬼屋後的排水溝,還帶着冥鈔和錫箔紙。他發現那裡有個人影,燃燒起微弱的火光,照亮那張臉——焦可明。

南明高中的計算機老師,跪在地上抽泣,那堆火不曉得在燒什麼。等一等,是鮮花。焦可明握着一大捧鮮花,一枝一枝,一瓣一瓣,慢慢投入火中,燒給地獄裡被他殺害的女孩。

就是焦可明,如果他不是兇手,爲什麼會在這一夜,來到作案地點,祈求被害人冤魂的原諒?

霍建彬想衝上去,從背後勒死這個男人,就像這個男人對小倩做過的那樣。但焦可明轉身離開,步行的速度飛快,簡直就是小跑,明顯是做賊心虛。霍建彬跟在後面,不敢大聲出氣。

在南明路邊,焦可明上了一輛白色小車。霍建彬騎上助動車跟蹤。這輛車經過改裝,可以接近摩托車的速度。白色小車開得很慢,始終沒被拉開距離。十幾分鍾後,騎助動車的黑衣人霍建彬,跟隨焦可明的白色小車,進入小區大門。爲了不被攝像頭拍到,他沒有乘坐電梯,而是從樓梯跑上七樓。也許是坐電梯等候時間太久,焦可明在自家門口撞見了他。

一剎那,看着不速之客的眼神,焦可明感到了什麼,因爲那天是8月13日。

霍建彬還沒動手,焦可明先說話了:“我們聊聊好嗎?”

他一愣,焦可明打開門。死神叫了兩聲,卻看到熟悉的霍建彬。大狗安靜了,還向他搖起尾巴。霍建彬很緊張,但他的第一句話是:“這是小倩養過的狗,它叫死神。”

焦可明盯着大狗的眼睛:“我明白了,它是被女孩的靈魂派來催我贖罪的。我等了五年,這一夜,終於等來了。”

然後,他承認了一切——

五年前的夜晚,南明路失樂園門口,他原本要拋棄自己的無腦畸形兒,酒後開車撞到十三歲的霍小倩。他誤以爲女孩死了,將她轉移到鬼屋背後的排水溝,造成強姦殺人的假象。當小倩突然活過來反抗時,卻被慌亂中的他掐死……

整個敘述的過程,霍建彬強忍着憤怒,淚水浸透黑衣,右手摸着背後的尖刀——最近半個月,一直悄悄被他藏在身上,隨時準備復仇。

“你可以殺了我,但不要在今晚。我還有重要的一件事沒完成。”焦可明指了指筆記本電腦,有個word文檔已寫得密密麻麻,“等我把這篇文章寫好,明天發佈到微信公衆號,一切都可以了結。到那時,我把選擇權交給你——是你親手殺了我,還是我自殺?或者去公安局自首?或者你直接報警?由你決定

!”

看着焦可明無所畏懼的目光,霍建彬卻害怕到了極點。他背後的手在發抖。死神察覺到了什麼,警惕地靠近他,拼命嗅着他的褲腿。

“你說你有個畸形兒?”

被害人的父親沒來由地問了一句,焦可明點頭說:“我有孩子,他正跟他媽一起在裡屋熟睡,請你不要吵到他。”

焦可明拿出一家三口的合影,妻子板着一張臉,他也表情嚴肅,只有無腦畸形兒在微笑。

“我兒子生下來就這樣,他能長到五歲,是一個奇蹟。我是一個失敗的爸爸。但在今晚,在我贖罪的日子,我要爲他做一件事,也是爲了無數別人的孩子。”

“我也是個爸爸——曾經是。”霍建彬摸了摸照片,發紫的嘴脣沾着鼻涕與淚水,“我們住在南明路附近。我女兒三歲那年,她媽得乳腺癌死了。我一個人把女兒養大到十三歲。你不知道,我有多麼喜歡小倩。”

“對不起。”

“五年前,女兒一宿沒有回家,我到處去找她,走遍了補習班、學校,還有南明路,唯獨漏掉了失樂園。第二天,我接到警察的電話,說發現她的屍體。那時候,我就發誓,如果找到兇手,我要親手殺了他。”

焦可明說了第二遍對不起,跪在被他殺死的女孩的父親面前:“我不祈求你的原諒,我只祈求再多活一晚。明天早上,你可以殺了我。”

已近子夜,霍建彬臉上的肌肉在顫抖,眼皮狂跳。他站起來,又坐下,再站起來。五年來,他一直想着爲女兒復仇。始料未及的是,一旦真兇就在眼前,他才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殺人的膽量。他已做出了決定。

“明天,我打電話報警,請你不要離開!”

“我答應你。”焦可明繼續跪着,頭磕在地板上,“謝謝!”

“但有一個條件,讓我把死神帶走!我不希望小倩養過的狗,還在兇手的家裡。”

“可以。”焦可明看着已經養了一年的大狗說,“你走吧!回家去吧,永遠別再回來!”

霍建彬抹了把鼻涕和眼淚,打開門,讓死神跟着他走。然而,死神對前主人齜牙咧嘴,發出兇狠的呼嚕聲——它不願離開小主人無腦畸形兒。

“你敢對我兇!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沒有勇氣殺人的霍建彬,把怨氣全撒在狗身上,重重地一腳踢中死神——誰能想到,死神張開大嘴,咬中了他的右腿。這條狗從未咬過主人。也許在外流浪多年,它的脾氣性格變了,加上已是十歲的老狗,更讓人捉摸不定。

死神一旦展開攻擊,它就會變成真正的死神。

霍建彬忍着腿上的劇痛,扶着牆往外逃竄。死神緊跟在後面。來不及等電梯,只能從逃生通道往下跑。一人一狗,一路生死追趕,直到小區地面。已過午夜,沒人看到他的臉。他又被死神咬了好幾口,原本準備殺人的尖刀,一把刺入死神的脖子。

終於,猛獸的攻擊暫停,它趴在地上流血,喘息,哀嚎……

霍建彬找到助動車,忍着全身傷痛,戴上頭盔,迅速離開。路上他幾乎昏厥,艱難地回到家。他沒去醫院治療,更沒有打狂犬病疫苗,而是自己上了點藥。

第二天,他從手機新聞裡看到焦可明滅門案的消息。他不知道爲何會發生火災,是誰釀成的滅門慘案,又是誰在爲小倩復仇,但他必須保守秘密。他在案發前到過現場,還被死神咬傷過,身上帶着兇器,所有人都會覺得,他就是兇手。霍建彬倉皇失措地搬家,辭去在宜家的工作,找了個便宜的羣租房。他準備先躲幾個月,等到警方找到真正的兇手。

是的,他這一輩子從沒殺過人,最多隻傷害過一條狗。在死以前,他想把這個秘密說出口。

滅門案的真兇到底是誰?

葉蕭走出ICU病房,脫掉白大褂,解開領子,像剛體驗過“宛如昨日”,溺水般大口喘息。

8月13日,子夜,焦可明家裡發生了什麼?霍建彬是口吐真言,還是爲了開脫罪行,編造了一通謊言?

擦掉額頭的汗水,葉蕭搖晃着到醫院三樓,右手還是止不住地發抖——醫生給他做了檢查,說可能是化學物質中毒的後遺症。該死的!這是拿槍的手。

三樓,盛夏的病房門口,小警察在玩手機,說她一上午都沒出來,估計還睡着呢。

沒精神罵人,葉蕭打開房門,連個女鬼都沒有。窗戶敞開,兩隻麻雀在躲雨,打情罵俏。他趴到窗臺邊,拳頭在牆上砸出個坑,直接從三樓跳下去。空氣裡都能聞到癌細胞的氣味。他的新手機剛送到,但盛夏已關機。

葉蕭的手不能開車,剛考到駕照的小警察哭喪着臉,坐進暴雨中的白色大衆。他們驚險迭出地開到南明路,要不是葉蕭的左手拉了手剎,恐怕就要從一座橋上飛出去了。

先到盛夏家,他用鑰匙打開防盜門,聞到瑞典鯡魚罐頭氣味的同時,死神狂吠起來。昨天,他剛給死神餵過狗食,這條狗對他搖尾巴。他給死神套好項圈和狗繩,在狗耳邊說:“我們去找你的主人!”

小警察膽戰心驚開車,載着葉蕭和死神,通過公安局的路障。失樂園,鬼屋地下挖出的數百噸泥土已被運走。但這並不保險,當年醫藥化工廠佔地面積很大,需要長期無害化改造。南明高中則要無限期停課,對面高檔小區正在疏散,整個地塊拉出三道不同程度的警戒線。所有清除工作完成後,是等待環境自淨的漫長過程。專家組評估要徹底消滅污染殘留,爲時約一百年。

1999年,歐陽小枝的預言沒錯——這塊土地遭到了詛咒,將要持續整整一百年。

狂風暴雨,他牽着黑色大狗,就像每個上午,死神與少女在這條路上搭檔巡邏。摩天輪搖搖欲墜。原來鬼屋所在的天坑,又被地下水灌滿,彷彿藏着惡龍或怪物。死神拼命用鼻子嗅着,期望聞到盛夏的氣味,對着深潭猛烈吠叫。

突然,死神轉回頭,四條腿奔向旋轉木馬——昨天發現左樹人的左手之地。

葉蕭幾乎被拖到地上,才發現那裡聚集了一羣東西。爲什麼說是“東西”?因爲遠看的話,這些“人”,實在都不像人,但又不是動物。

是畸形人。

昨日馬戲團的帳篷已打開,許多侏儒和小頭畸形人,忙碌着安營紮寨。他們要把旋轉木馬當成家,可以擋風遮雨。雙頭人騎在木馬上練習hip-hop(嘻哈),六條胳膊的哪吒勤學苦練街舞。

葉蕭使勁牽住死神,抓住個打扮成紅皇后的女侏儒問:“爲什麼要回來?這個地方有毒,快點離開!”

“我知道有毒啊,但我們沒有別處可去。你是警察先生嗎?我聽說過你的事,你好棒的!”

大頭侏儒的口才不錯,操一口港臺腔,想必是經常上臺表演的老油子。他們不是不想回歸社會,但哪裡又容得了這些怪物?福利院不會收成年人,在收容所頂多吃幾天飯,跑到街上連流浪狗都要欺負他們。他們註定只能四處流浪,回到失樂園的大帳篷,哪怕這片大地有毒。

“阿努比斯回來了!他還送給我這個。”

女侏儒攤開雙手,左右手的掌心裡,各自抓着一枚黑色石頭——沉甸甸的,幾乎要壓彎她的胳膊。

是歐陽小枝的鉛筆盒裡的黑色石頭。葉蕭從沒見過這兩個東西,但死神開始瘋狂嚎叫,對着另一個方向,大雨如注……

大雨停了嗎?

反正盛夏看不到。她從昏迷中醒來,癌細胞讓人脫力,感覺發高燒,像被綁在火刑架上炙烤。這是間密室,沒有窗戶,沒有燈,就像墳墓。不知多久以前,她來到南明路799號,遭到一隻手的襲擊。是啊,她只記得那隻手,然後昏迷。這裡有股怪怪的味道。這是地下室嗎?還是“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或者,我已經死了?

在微弱的燈光裡,她看到了樂園。他的面色很糟,也許餓了四十八個小時。她抱住這個男人,用拳頭砸他的腦袋,嗚嗚地說:“壞蛋!你幹嗎逃跑了!”

“你怎麼來了?小白癡,你必須躺在醫院裡。”

樂園摟着她,幾乎摸到癌細胞分裂的震動。那天清晨,他從家門口逃跑。十八歲的魔女,尚窩在他的牀上熟睡,發出輕微均勻的鼾聲。紅色短髮,像黑色牀單上的一攤血。她的睡姿真難看,兩條腿分得很開,屁股對着外面,露出整個後背。離別前,他幫她蓋好了被子。

然後,他在門外遇到葉蕭。但他不想被警察帶走。他選擇逃跑,哪怕被子彈擊中。他翻越大橋欄杆,跳下渾濁的河道。水很深,至少有五米,可通行兩千噸的內河集裝箱船。他是個游泳高手,能憋氣游出去很遠。他從一艘拖輪船舷邊浮出水面,躲過葉蕭的視線。他藏在船艙角落,越過百舸爭流,在長江邊上的碼頭靠岸。他像條淹死的魚。

樂園來到這個地方,他在等待一個人,想把最後一點話問清楚,再親自送對方上路。

“你在等左樹人?”

“嗯。”

樂園指向密室角落的陰影,原來還有第三個人。穿着阿瑪尼白襯衫的老頭,臉上暗紅色的傷口結痂,如同蜈蚣爬過鼻子,這是盛夏送給他的禮物。

左樹人躺在地上昏迷着,左右手都是光禿禿的,從手腕處整齊地被切斷。樂園給他做了止血措施,否則可能已經變成屍體了。

若不是四肢乏力,盛夏就要抽他耳光了:“你爲什麼要救他?讓他死了不是更好?爲那麼多人報仇。”

“如果他死了,還有許多真相,就永遠埋在墳墓裡挖不出了。”

“他對你有恩,你對他還有情義,是嗎?”

“嗯,你看過《悲慘世界》,就知道,就像冉·阿讓從德納第夫婦的小酒館帶走了珂賽特,左樹人拯救了我——歐陽樂園。”

“1999年,我爸帶我去左樹人家做客。那時候,他就住在大別墅裡了。我好羨慕那麼大的房子。我家又小又破,經常擠在小閣樓過夜。而他一個人住了三層樓,房前屋後還有花園和草坪。左樹人陪我下圍棋,讓了我九個子。他是個溫文爾雅的中年男人,有文化,有教養,是絕對的社會精英。他送給我爸一套昂貴的國外郵票,他知道我爸喜歡集郵。他又送給我一臺快譯通,幫我學習英語。他帶我參觀了別墅的地下室,有全套的腦神經學科圖書,還有大腦結構的模型,甚至有真實的人腦切片標本。我從小夢想做個醫生,而他曾是醫科大學的教授,腦神經學科的專家。從那時起,我就把他當作偶像,發誓要成爲像他那樣的人。”

盛夏苦笑了一聲,離他遠了半尺:“而你終究是那個世界的人。”

“那一天,我爸提起歐陽小枝,說她有嚴重的癲癇,每次在家裡發病都很嚇人。左樹人說他專門研究這種病,小枝爸爸生前跟他情同手足,他會把小枝當作自己的女兒來治療。”

“我懂了……”

因爲癌症而同樣有癲癇的盛夏,低頭看着失去雙手而昏迷的左樹人,捏緊雙拳。

又是一道光,居然是一盞蠟燭。密室裡搖曳的燭火,照亮了一張臉。

密室中的第四個人。

她本以爲自己不會害怕的,但她依然恐懼到了極點。在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會讓魔女感到毛骨悚然?

阿努比斯。

他不是人,也不是狗,想必也不會是人犬雜交的產物,他是神。

古埃及的狗頭人身之神,掌管木乃伊的靈魂,保佑人們死後可以復活。兩個烏黑的眼珠,尖利的狗嘴張開,露出一排鋒利的牙齒。狗脖子下面,卻是成年男人的身體,裹在一件寬鬆的亞麻衣服裡。

五年前,在小枝遇害的排水溝,盛夏看到過這張臉。五年後,在廢棄的鬼屋,她也看到過這張臉。有人懷疑阿努比斯根本不存在,或者,只存在於遊戲世界。現在,他無比真實地站在面前,腥熱的呼吸直撲上她的臉。

盛夏想要擡起手反抗,癌細胞卻讓她只剩擡起眼皮的力氣。樂園的腰上綁着鐵鏈條,移動半徑不超過一米。他與左樹人從昨天起,都成了阿努比斯的階下囚。

阿努比斯的左手放下燭臺,照出這房間的四壁,右手伸出來,獻給她一枝枯萎的玫瑰。

玫瑰代表什麼?暗紅色的玫瑰——枯萎象徵女人的死亡嗎?他沉默地把玫瑰放在盛夏嘴邊,拿出一個金屬託盤,像西餐廳裡送上牛排,卻供奉着一副“藍牙耳機”。

阿努比斯的命令:戴上它,打開它,深入它……

第十三次體驗“宛如昨日”——

“宛如昨日”裡。

暴雨將至。暴雨已至。暴雨已停。暴雨又將至。暴雨又已至。暴雨又將停。暴雨……

暴雨中的失樂園,像被強姦過無數遍,事後不斷淋浴沖洗直到死的少女。

暴雨沖刷板結的泥土,打斷粗壯的樹幹。摩天輪,帶着許多個轎廂,轟然倒塌,就像被定向爆破。旋轉木馬被推土機剷平,如同橫屍遍野的沙場。白雪公主的城堡被韃靼人攻克,七個小矮人被拋進油鍋煮熟了,膚白如雪的金髮公主,赤裸着被扛進可汗大帳。失樂園化爲廢墟,拆遷隊擼着袖管,等待再造個新天地。暴雨泥濘的大地上,南明高中都不復存在,只剩下魔女區。

一個少女,十七歲,扎着烏黑的馬尾,穿着九十年代的運動服,走出地下室。

她是魔女。

她從書包裡掏出一個鉛筆盒,上面是蠟筆小新的裝飾,打開有個布娃娃,還有兩塊黑色石頭。她坐在大雨中,衣服頭髮全被淋溼。她用力碰撞兩塊隕石般的石頭,嘴裡念着無人能懂的咒語(也許是她媽媽的母語)……

突然,沼澤般的廢墟瓦礫間,冒出許多泥濘的人。他們從地底下鑽出來,像溺死的人剛得救。最年輕的十七八歲,最年長的不過三四十歲,大部分是男人,也有幾個姑娘。

三十九個人。

不用數,她知道——這一夜,他們全部復活,阿努比斯守護着他們的靈魂,以及在圖坦卡蒙的金字塔裡的木乃伊。

歐陽小枝微笑着,美得讓高原崩塌,讓雲層墜落,讓北冰洋融化。她帶着三十九個人,走向被暴雨毀滅的世界……那裡有新的大地,新的天空,

還有新的海洋。

最後一個人,也從泥濘中爬出來,全身黑色淤泥,讓人無法看清他的臉。

但他是第四十個人。

他蹣跚着走向盛夏,手捧一枝枯萎的玫瑰。密集的雨點如同瀑布,沖刷掉他臉上的污垢,露出一張怪物中的怪物的臉。

怪物中的怪物。

這張臉既像胡狼,又像大象,又像鱷魚,更像烏賊……不,同時集合了胡狼、大象、鱷魚、烏賊,還有其他N種動物的特徵,好像地球上所有物種,通過雜交產生的一個“超級混血雜種”。

怪物將玫瑰獻給紅頭髮的少女,單腿下跪,發出含混而可憐的聲音——

“魔女,你願意做我的新娘嗎?”

她尖叫。

她逃跑,但四周全是廢墟,無處躲藏。她在暴雨中狂奔。穿過筆直的馬路,她跑啊跑啊,來不及回頭。雨點打溼她的嘴脣和眼睛,紅頭髮貼着眼皮,鮮血似的滴落。

她看到一棟建築,掛着巨大的紅十字。空曠的醫院門診大廳,既沒半個病人,更見不到護士和醫生。與其說是醫院,不如說像太平間。怪物還在追趕,她慌忙跑上樓梯,推開一扇又一扇房門……有個女人躺在牀上,兩條腿擡起,周圍幾個穿着白大褂的,有助產士還有醫生,正在忙碌地接生。這是產房。

她湊近了去看產婦的臉。她認識這張臉,還能叫出名字:連夜雪。

媽媽。

她聽到自己的哭聲,1999年8月13日剛出生的盛夏的哭聲。助產士將渾身血污的女嬰,交到連夜雪手裡。產婦來不及親吻女兒,發出痛苦的尖叫。有經驗的老醫生說:“還有一個!”

雙胞胎。

我還有個弟弟或妹妹?盛夏惶恐地站在時光另一端。她看到助產士們又開始忙活,媽媽進入下一輪痛苦。剛出生的自己,被放在一個小箱子裡。

終於,一浪高過一浪的喊叫聲中,血淋淋的新生兒,連夜雪的第二個孩子,連着臍帶來到這個並不歡迎他的世界。

媽媽休克了,助產士尖叫着暈倒,醫生也震驚,所有人都被這個新生兒嚇得精神衰竭。

弟弟是個怪胎。

怪胎中的怪胎,怪物中的怪物,畸形兒中的畸形兒——只能如此形容。

不可思議的先天畸形,怪得超出一切醫生與專家的想象力,只能從古希臘或古印度的神話傳說中找到一點點的近似。胡狼、大象、鱷魚、烏賊,還有其他許多動物,只要你有想象力,只要你是《動物世界》的忠實觀衆,就可以不斷地排列下去……

這男孩不會哭,也睜不開眼睛,弱小得像只剝了皮的貓,命懸一線。這對孿生姐弟,猶如微縮版的美女與野獸,並排放在兩個育嬰箱裡,沉沉地睡去。

盛夏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個雙胞胎弟弟。

七天後,健康正常的她被媽媽抱回家,怪物弟弟卻被爸爸遺棄在南明路的工廠廢墟中。

小怪物很幸運,沒被野狗吃掉,一個姓田的老警察撿到他送去福利機構。沒人認爲他能活下來,但他彷彿集合了四種動物的力量,野獸般長大,七歲已如成年人般強壯。他忍受不了所有人管他叫怪物,獨自逃跑。他知道自己是棄嬰,在南明路的廢墟里被發現,決定落葉歸根。

那一年,失樂園還沒造,醫藥化工廠殘存的大煙囪,仍是南明路上最醒目地標。他在大煙囪底下的窩棚裡,認識了一條黑色母狗。一個男孩,一條母狗,在此相依爲命,去垃圾堆裡撿吃的,用別人丟棄的玩具遊戲,大冬天幾乎一絲不掛,只在黑夜行動,避免嚇到別人。

2007年,黑色母狗與一條路過的大黑狗交配,懷孕難產而死。小狗們都夭折了,只剩下一個最強壯的。怪物嗚咽着將母狗埋葬在大煙囪下。他無法養活倖存的小狗,只能把它放到南明路的橋洞,躲起來等待有人路過。兩個小學女生出現,她們很喜歡這條剛出生的小黑狗,將它抱回家收養。

接下來的三年,怪物暗暗跟蹤她們,保護她們,趕走尾隨女孩的流浪漢和變態們。他也記住了這兩個女孩的名字,一個叫盛夏,一個叫霍小倩。

有天暴雨的黃昏,他戴着大口罩和帽子,暗暗護送盛夏回家,卻被一個女人抓住。連夜雪以爲有變態跟蹤女兒,當場扯下他的口罩,發現一個難以形容的怪物……短暫的尖叫過後,她認出了這張臉。

十一年過去,無論孩子變化有多大,媽媽永遠記得他。

這種畸形太特別了,全世界不可能有第二例,從嬰兒期直到成年老死,都不會再被搞混。還有母子之間,無法言說的心靈感應,怪物男孩安靜下來,伸出正常人的手,撫摩媽媽的頭髮。

母子相認。連夜雪抱着他大哭一場,她本以爲兒子早就死了。但她不敢把孩子領回家,擔心會被丈夫打死——十一年前他會狠心棄嬰,十一年後仍然做得出這種事。她只能在南明路附近,租了一間破屋子,把兒子安頓在裡面。連夜雪常給他送食物送衣服,讓他第一次吃到媽媽親手做的菜,躺在媽媽的懷抱裡熟睡,像所有男孩那樣。連夜雪發現他很聰明,自己學會了漢字、算術,甚至少量的英文。她把女兒不用的課本,全都送給了兒子……

第二年,秘密被連夜雪的丈夫發現了,這個男人跟蹤尾隨妻子,以爲她在外面搞野男人,原來竟是被自己遺棄的怪胎兒子。丈夫狠狠地揍了老婆一頓。果不其然,他要用棍子打死這個怪物。於是,兒子逃跑了,再沒回來過。

怪物四處流浪,螻蟻般活在世上。他去過中國很多地方,有時扒火車或長途貨車,有時乾脆步行。他在松花江的冰面上走過,穿行過新疆的戈壁灘,去過雲南的高黎貢山,又從重慶爬上一艘集裝箱貨輪,沿着長江順流而下兩千公里,欣賞無邊無際的瑰麗之地。他被打過很多次,被野狗甚至狼咬傷過差點死掉,但他從沒去過醫院,也沒有找過警察求助。

2012年,古瑪雅人的世界末日那一年,他回到這座擁擠的城市,在南明路的最北端,一棟廢棄的建築裡,找到許多畸形人與動物標本——有個奇怪的狗頭吸引了他。流浪時,他得到一本關於古埃及的書,翻了無數遍倒背如流。他發現這個狗頭標本,酷似阿努比斯神——他的崇拜對象。他把狗頭套在自己的頭上,改名爲阿努比斯,看管地獄裡的亡靈。

不久,當他戴着狗頭面具出沒在南明路時,被路過的昨日馬戲團發現。有個笑面人邀請他到馬戲團來表演,保證他有舒適的住處,不會間斷的食物供應,還會有工資和獎金。他開始上臺表演——以人犬雜交的阿努比斯的名義。只要戴着狗頭的面具,他就不會害怕與怯場,他享受成爲明星的感覺,臺下那些無知的看客,死後的靈魂註定將由他來保管。他從不與大家一起吃飯和睡覺,他有單獨的隔間,爲了不讓別人看到他真正的臉——他想,就算是畸形人,看到他這個怪物中的怪物,也會感到害怕的。

那一年,8月13日,阿努比斯與盛夏的十三歲生日那天,發生了失樂園謀殺案。

案發當晚,馬戲團其他的人都已散盡離場,只有阿努比斯留了下來。他發現盛夏被困在遊樂場裡,頭撞到木馬上暈倒了。他把盛夏抱到馬戲團的大帳篷裡,還用毛毯蓋起來……

次日清晨,當他在鬼屋背後的排水溝,發現小倩被姦殺的屍體時,戴着狗頭面具的阿努比斯,悲慟地哭泣……他認得小倩,也認得循着氣味而來的死神,但他不知道兇手是誰。

他唯一知道的是,警察會把他列爲頭號犯罪嫌疑人。他再度逃亡,把狗頭藏起來,戴着口罩流浪,沒人看到過他真正的臉。他找到一份屠宰場的工作,負責把完整的牛羊切成肉塊,剔除骨頭和脊椎,做成牛排、羊排或者羊蠍子。他成爲“庖丁解牛”的專家,能準確切斷骨頭關節。

五年後的夏天,阿努比斯回到南明路。他搬進失樂園的鬼屋,小倩遇害的地方。8月,最後的幾天,他藏在摩天輪頂端,目睹了盛夏爲救死神被卡車撞飛的過程。不久,發紅如火的盛夏,以復活的魔女名義,牽着死神出沒在南明路,阿努比斯一直悄悄關注她——偷窺、跟蹤、保護,他的雙胞胎姐姐。

七夕之日,盛夏和樂園半夜闖入鬼屋。帶着狗頭面具的阿努比斯,憤怒地想要懲罰樂園,紅髮魔女也墜入深井。正好葉蕭警官出現,怪物倉皇逃跑,順便帶走了盛夏遺落的“藍牙耳機”。

從此,阿努比斯進入“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就像所有十八歲的男孩子,癡迷於身臨其境的虛擬現實遊戲——他在幻想空間大開殺戒,成爲盛夏潛意識的噩夢,掌管亡靈的古埃及狗頭神,無數次追殺她的阿努比斯。甚至有一次,他趁着死神與少女不在家,潛入盛夏家裡,盜走了那個歐陽小枝的鉛筆盒,連同裡面的布娃娃與兩塊黑色石頭。

其實,他只是在跟姐姐開玩笑,或者說,他在指引魔女發現更多的秘密。

逃出1999年8月13日的產房,盛夏發現自己走不快,只能在地上爬行,路過一面落地鏡,她變成了剛出生的小嬰兒。渾身血污的女嬰,蓮藕般的小胳膊,醜陋得像只被燙死的老鼠。當她爬下樓梯,轉到另一層的鏡子前時,又成了兩三歲的幼童,扎着羊角辮子,蹣跚學步。終於,跌跌撞撞來到門診大廳,她是幼兒園小朋友,穿着花格子短裙,粉撲撲的臉蛋,依然那麼醜。終於有了人,着白大褂的醫生護士,穿各種衣服的病人和家屬。她撞到一個人的肚子,對方低頭髮出公羊的叫喚——穿着西裝的男人,脖子上卻有個山羊頭,頂上有對旋轉的犄角。他身邊是着職業套裝裙的女人,卻長了個鱷魚頭,微笑着露出兩排鋒利的牙齒。

她尖叫着向外奔跑。暴雨又至。世界照舊車水馬龍,灰濛濛的雨幕後,亮着無盡的霓虹燈與廣告牌。沿街最大的那面LED屏上,長着小白鼠頭的女明星,正挺着碩大的胸脯,做着豐胸整形的廣告。全世界都變成了人類身體加動物頭的組合?這是在“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還是人類世界的本來面目?

暴雨沖刷下,她撫摩自己的臉和頭髮——謝天謝地,還是十八歲的女孩,火紅色短髮,地球上最後一個人類頭顱嗎?

阿努比斯依然追趕,一路上吃掉許多人(半人半獸)。這隻狗頭的嘴巴,還有少年的身體,沾滿鮮血、肉渣和內臟碎片。

她拼命地逃。雨點像英格蘭長弓手的利箭,扎入肌肉,迸發無數血滴。她一路逃啊逃啊,居然又回到南明路。

奇怪的是,她看到了大煙囪,到底是哪一年?

煙囪像暗礁之海的燈塔,不斷噴出滾滾黑煙,指引她在大雨中辨別方向。經過學校門口,飛越工廠廢墟,來到煙囪底下的焚屍爐。

雖然全世界暴雨如注,焚屍爐卻燒得旺盛。她看到爸爸的屍體被送進去,還有三十九個死難者。接着是焦可明一家三口。被燒成焦炭的焦可明,還必須再徹底地燒一次。當無腦畸形兒進入火化口時,沒有腦子的男孩,突然睜眼大聲說:“姐姐,我不想死!”

熱流與火焰融化她的淚水,她奮不顧身撲上去,卻被什麼東西拖走,眼睜睜看着焦天樂化爲灰燼。

左樹人在角落裡喘息,伸出一雙光禿禿的手——左手與右手,都被整齊地從手腕處砍斷。他散發着一股強烈的味道,媽蛋啊,是瑞典鯡魚罐頭的臭味!而且不止一罐,簡直是把瑞典超市裡的罐頭都搬過來了。

盛夏捂着口鼻,看到一個年輕男人。哎呀,眼睛還是那樣迷人。她撲進樂園的懷抱,再也沒有別的女人的氣味,頂多是焚屍爐的骨灰味。她用力吻他,因爲炙烤而乾裂的嘴脣,噴出夏夜青草的芬芳,頭上是英仙座流星雨飛逝的天空。

阿努比斯又來了,尖利的狗嘴,發出少年的聲音:“請把魔女還給我。”

阻攔他的卻是左樹人,老頭揮舞沒有手的雙臂,就要跟他決一死戰,或者用瑞典鯡魚罐頭的臭味決戰。

阿努比斯輕而易舉地咬斷了他的喉嚨。

左樹人的脖子裂開一道口子,鮮血如噴泉飛到半空中。屍體被傳送帶送進焚屍爐,一分鐘後化作骨灰,從大煙囪噴射入天空。密集的雨點變了顏色,一半是紅的,一半是黑的,司湯達的小說冠名。

紅的是血,黑的是灰燼。

樂園與阿努比斯搏鬥。他很勇敢,願意爲保護她而死,雙手抓住狗頭的鼻子,搞得對方連連打噴嚏。但人的力量怎及得過野獸?阿努比斯把他揍倒在地,張開血盆大口,挖出樂園的心臟,整個吞入腹中。

全世界只剩下兩個人,或者說,一個半人。阿努比斯充滿血腥味的舌頭,舔着她的皮膚,就像死神習慣做的那樣。她無法反抗,貼着他的耳朵說:“我願意做你的新娘。”

越過狗頭神的肩膀,她看到暴雨中出現一個女孩。

1999年的魔女,十七歲的歐陽小枝。

她無聲無息地靠近,阿努比斯毫無察覺,繼續擁抱2017年的魔女。暴雨打溼了歐陽小枝的黑髮,她微笑着伸出手,給了盛夏一把尖利的刀子。

紅頭髮的魔女,將尖刀刺入阿努比斯的後背。

狗頭上的雙眼,疑惑地看着她,轉回頭,看到歐陽小枝。

他的心臟已被刺破。

刀子很長很鋒利,沒入刀柄,穿透阿努比斯,從脊椎骨進去,從胸肋骨出來。緊緊擁抱他的盛夏,自己的心臟也被刀尖刺破。

阿努比斯倒在傳送帶上,進入焚屍爐。暴雨停了。大煙囪變得沉寂,不再噴出一縷黑煙。雨過天晴,彩虹竟然出來,可惜誰都沒看到。

盛夏雙眼迷離模糊,光線時而昏暗時而刺眼,不斷有一條隧道在眼前穿梭。瀕死體驗?是被癌細胞殺死,還是刺破心臟?還是……

她被推入一間手術室。無影燈下,有兩個戴着口罩的醫生。在麻醉注射前,她認出了這兩雙眼睛,一個年老的是左樹人,一個年輕的是樂園。

左樹人用手術刀切開頭皮,樂園親手打開她的顱骨,看到一顆新鮮的碩大的腫瘤,就像裝在禮盒中的愛馬仕包包。當他小心地把腫瘤托出來時,那些癌細胞變得肉眼可見,竟開出一朵燦爛的曼陀羅花……

彼岸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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