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輪到他摔倒在泥濘中,被這片怪物之地擁抱。滿世界冰冷的雨點,如萬箭穿心。還有死神的舌頭,盛夏的紅頭髮,樂園還是他媽的那麼帥。
9月11日,午後一點,死神帶着葉蕭,穿過大雨滂沱中的南明路。雨水順着眉毛滴落,灌入全身每個毛孔。他牽着狗繩的右手還在發抖。小警察在後面追不上了。步行半個小時,大雨沒讓死神的嗅覺下降。它聞到了某種氣味。阿努比斯,就在附近。
大雨把天地塗抹得如同黃昏,一個男人,一條狗,走到路的盡頭。經過已停課的民工子弟學校,再往前是茫茫長江。停泊數萬噸海輪的碼頭邊,鱗次櫛比的鋼鐵廠與發電廠仍在吐着白色或黑色煙霧,猶如在機場大廳外忙着抽完最後一根菸的男人。
路邊的荒野,孤零零的一棟房子,死神對着它狂吠。
南明路799號。房子四周佈滿烏鴉屍體,死神帶他繞過一條小徑,葉蕭推開房門,一片塵土揚起。他打開手機照着,另一隻手掏出腋下的槍。他沒有第三隻手。狗繩鬆開,死神咆哮着衝向地下室。
他跌跌撞撞跑下樓梯,充滿腐爛氣味的地底,三個人並排躺在地上——
紅頭髮的盛夏,黑頭髮的樂園,白頭髮的左樹人。
最後一個,六十多的男人,雙手光禿禿,從手腕被齊齊切斷,簡單包紮着紗布。
三個人都戴着“宛如昨日”的“藍牙耳機”,想必正被困在遊戲世界。
死神先舔了舔盛夏的頭髮,又對着一個陰暗角落狂吼。葉蕭舉起槍,但手在抖。
一個黑影飛出來,撞掉葉蕭右手的槍,整個壓在他身上,露出鋒利的狗牙。
阿努比斯。
第一次與狗頭人身的怪物搏鬥,那傢伙的力量大得驚人。葉蕭的右手成了擺設,只能用左手對抗,明顯吃虧。謝天謝地,死神咬住阿努比斯的大腿,讓他發出野狗般的慘叫,但他繼續掐住葉蕭的脖子。
失去意識前,葉蕭用了巴西柔術的關節技和絞殺技,將阿努比斯牢牢釘在地面。野獸的力量依然佔優勢,兩人糾纏着翻滾,眼看要同歸於盡的節奏,死神兇猛的撕咬也無濟於事。
突然,一股滾燙的液體,如同油湯潑到臉上,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臭味。
阿努比斯依然掐着葉蕭,使其痙攣和抽搐。越來越多鮮血流出,像融化了的熱巧克力。葉蕭用左手撿起地上的槍,對準最後哀嚎的怪物。狗頭與人身的連接部,最脆弱的頸動脈上,已扎入一塊鋒利的碎玻璃。樂園站在阿努比斯身後,渾身沾滿熱氣騰騰的血,腰上纏着鐵鏈走不遠。
十秒鐘前,樂園率先醒來,就地抓起一塊碎玻璃,刺死阿努比斯,救了葉蕭一命。
死神回到葉蕭腳邊,滿嘴鮮血,拖着長舌頭,氣喘吁吁。
樂園跪在地上發抖。作爲現場唯一的醫生,他檢查了阿努比斯的脈搏和心跳,宣佈這個人(狗)的死亡。葉蕭無力地坐倒在地,將手槍塞回腋下槍套。他直勾勾看着樂園,非但沒有感激,反而感到羞辱,居然讓這小子救了自己?但他還是幫樂園打斷了鐵鏈子。
殺戮之地,也是怪物之地,盛夏、左樹人,慢慢從“宛如昨日”的遊戲世界甦醒。
她看到阿努比斯的屍體。她抱了抱死神,又厭惡地看着左樹人。老頭的鼻子還有被她揍過的傷疤。他舉起被切斷的雙手,什麼話都說不出,刺骨的劇痛幾乎讓他休克。
樂園摘下阿努比斯的狗頭,露出一張“怪物中的怪物”的臉。
連死神都被嚇到,發出老鼠般的吱吱聲,夾緊尾巴,躲藏在盛夏背後。葉蕭抹去臉上的血污,無論怎樣可怕的場景,他都親身經歷過——這張集合了胡狼、大象、鱷魚、烏賊等等動物特徵的臉,無疑是他這輩子見過的最可怕的罪犯。
輪到樂園的右手抖了。他蹲下來仔細觀察怪物的屍體,也是他親手殺死的畸形人。
“普洛提斯症候羣——Proteus Syndrome。”
“What(什麼)?”
聽到樂園說英文,盛夏就火冒三丈,聽着好像是一種電腦軟件的名字。
“普洛提斯,希臘神話的海神,能變化成各種野獸和怪物。這是一種先天畸形,特徵包括大頭、顱骨增生、長骨變形、肢體膨大、皮膚及皮下組織有腫瘤。十九世紀最著名的畸形人——象人,就屬於普洛提斯症候羣。目前,全世界仍然活着的這種病人只有一百二十個。”
“第一百二十一個被你殺了。”盛夏的語氣越發微弱,大膽觸摸阿努比斯,“怪物中的怪物——他是我的雙胞胎弟弟嗎?”
“國外有過病例,異卵雙胞胎生下來,哥哥一切正常,妹妹卻有嚴重的畸形。”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沒有畸形呢?”盛夏摸摸紅頭髮,“我和他一樣,也是一個怪物!”
“過去說普洛提斯症候羣是遺傳缺陷,現在也有科學家認爲,是在胎兒階段受到環境污染的影響。”
“始作俑者在這裡!”
盛夏指了指半昏迷狀態的左樹人。
“別吵了!”葉蕭打斷了他們的對話,陰鬱地看着死去的阿努比斯,“我在想,他有沒有殺死焦可明的動機?”
“有。”這是盛夏在說話,“爲了小倩。從八歲開始,他就悄悄跟蹤我和小倩,因爲我們收養了死神。其實,阿努比斯纔是死神的第一個主人。2012年,當他以狗頭神的新形象來到馬戲團時,小倩就對阿努比斯着迷了。他們很可能認識,有不錯的關係。所以,小倩在失樂園被人姦殺後,第一個悼念痛哭的就是他。霍小倩的爸爸爲女兒復仇,阿努比斯爲最好的朋友復仇,他們都有謀殺焦可明的動機。”
“很明顯,就是他的復仇!”左樹人睜開眼,咳嗽幾聲,斷斷續續說,“我在這裡……被他綁架以後……強迫我戴上‘宛如昨日’……我看到了……焦可明的記憶庫。”
“我也是!”樂園有氣無力地附和一聲。
“這裡到底是什麼地方?”葉蕭對盛夏命令道,“你看着他們,誰都不許動。還有,警車和救護車很快就到。”
葉蕭牽着死神回到一樓,樂園跟上來說:“我想跟你說一聲,我不是兇手——焦可明滅門案那天,我……”
“我早就查過醫院的記錄,當晚你在值班,有十幾個人可以證明,你完全不具備作案條件。”葉蕭在他肩上拍了拍,檢查樓上樓下,包括放滿了畸形人標本的房間,“我懷疑的不是你。”
“這棟樓是屬於左樹人的。”
葉蕭看着一個浸泡在福爾馬林溶液中的無腦兒:“果然如此!”
“我讀高中的時候,左樹人經常帶我來這裡,跟我說大腦結構,人類思維模式,產生畸形的原因。受到他的影響,我才選擇成爲腦神經科醫生。後來,我考上協和醫科大學,他資助了我的學費,幫我打通名教授的關係。在我拿到博士學位後,他希望我參與他的腦神經記憶學研究項目。但我不想依附於他,決定做一個臨牀醫生,獨立地活下去。”
“某種程度來說,你也把左樹人當作了父親?”
說話之間,死神再度狂叫起來,這條狗的鼻子對着樓梯,脫離葉蕭的狗繩衝上去。
“樓上有什麼?”
葉蕭虛弱地爬上樓梯,回頭問樂園,但他表示一無所知。
二樓也全是廢墟,狗叫聲在三樓——死神扒在緊閉的房門前,不斷用爪子拉着門把手。葉蕭發現這個房間上了鎖,他抓起一根鐵棍,強行撬開門鎖,撲面而來刺鼻的氣味。
不對啊,這不是普通的腐爛味,而是讓人瘋狂的瑞典鯡魚罐頭的氣味!
空氣中混合着乙酸、丙酸、丁酸、硫化氫的臭雞蛋味,使死神連續打了十幾個噴嚏;樂園用胳膊肘擊碎走廊的窗戶,把頭探到暴雨中喘氣;葉蕭卻豁出去了,徑直衝入這臭氣熏天的房間。嗅覺構成的米諾斯迷宮中,迎面而來無數奧斯維辛黨衛軍、進入焚屍爐的猶太人、國王的士兵、牛頭人、羊頭人、狼頭人、利維坦……
葉蕭重新睜開眼睛,這是個現代化的實驗室,沒有窗戶的密室,怪不得氣味如此濃重不散。看起來很新,有全套的實驗器材,有的液體還未乾,甚至有上個月的報紙——8月13日的《參考消息》。
實驗臺上堆着幾個殺蟲劑與除草劑的瓶子。
“不要用手去碰!”樂園總算過來提醒了一聲,“都是農業用的,對人體有害。”
這裡既沒有任何腐爛物,更不可能有瑞典鯡魚罐頭——來自波羅的海的詭異美食,在中國並不容易嚐到,整條南明路從沒來過瑞典人。
“氣味是從這裡發出的。”樂園戴上口罩和手套,像在醫科大學實驗室,檢查殘留的化學原料,“有人試製神經性毒劑——有機磷酸酯類化學品。它們通常以液態存在,容易在空氣中揮發,通過皮膚、黏膜接觸以及呼吸,破壞人的中樞神經導致死亡。”
葉蕭感覺四肢越發綿軟,戴上口罩:“×,這下要立特等功了?這是一個恐怖分子窩點?”
“你想多了,葉警官。這裡的劑量和配方很特別,不會有大規模殺傷的效果,但是——”
“GH3?”突然,葉蕭腦中閃過一組字母與數字,法醫在焦可明屍體的呼吸道里發現的化學殘留,包含有機磷酸酯類成分。
“是,有人在這裡秘密合成過GH3,副作用是產生類似瑞典鯡魚罐頭的氣味。”樂園用手揮去口罩前的空氣,“GH3雖然厲害,但不易於儲存和移動,超過二十四小時就會失效,必須在合成當天使用。”
葉蕭的眼神一變,把樂園拖出實驗室,又將門重重關上,摘下口罩,右手抖得如同賭神在擲骰子。
“案子破了!”
盛夏在哭。
時間在慢慢流逝。她蜷縮在地下室牆角,看着阿努比斯的屍體,又看着失去雙手的左樹人——悲傷這種東西,像無法抑制的初潮,該來的總是要來。她發現了裝飾着蠟筆小新的鉛筆盒,在阿努比斯的衣服口袋裡。鏽跡斑斑,沾滿死者血污。用力打開蓋子,只有個布娃娃,兩塊黑色石頭去哪兒了呢?歐陽小枝深埋在地下,留給下一任魔女的禮物,幾天前被阿努比斯從她家盜走。
外面一片嘈雜,響起此起彼伏的對講機聲。兩個年輕警察進來,看到鮮血淋漓的怪物中的怪物,接連趴下來嘔吐,還以爲是被變態虐待成這樣的。
左樹人被擔架擡出去,救護車等在門口。突然,葉蕭從三樓跑下來,對救護車司機耳語:“兄弟,等一等再走。”
他做了個手勢,劇烈顫抖的右手,把樂園、盛夏,還有死神,都召喚來了。
“葉警官,你想幹嗎?”剛躺進救護車的左樹人,困惑地看着他,也看着他背後的瓢潑大雨。
“既然大家都在這裡,就聽我說吧——殺害焦可明一家三口的真兇到底是誰?”
“你不是說阿努比斯嗎?”
“我們錯了!”葉蕭指着救護車上的左樹人,“兇手是他!”
老頭面不改色地搖頭:“我知道你很聰明,你也非常恨我——我承認,1998年12月,南明醫藥化工廠的爆炸事故,是我隱瞞了真相。也是我收買了倖存的女工,讓她撒謊說只有九個人遇難,實際上是三十九個人。我願意承擔責任,賠償每個受害者。”
“婊子養的!你無恥得連坐牢都不願意提一句,只想用錢解決問題!”
盛夏的熱血衝上腦門,想爬上救護車去扇他耳光,被樂園拼命抱住攔下來。
“左樹人,你聽着——剛開始,我的懷疑對象,就是你!雖然DNA比對結果證實,死神嘴裡的那塊人肉,並不是你的,但這不能說明兇手就不是你。阿努比斯,他有殺焦可明的動機,但絕不會殺害無腦畸形的焦天樂。”
“對啊,在他那樣的畸形人眼裡,我們正常人才是畸形的。阿努比斯不會傷害焦天樂的,而這種罪惡的事,只有所謂的健全人才做得出來。”
每次提到無腦畸形兒,都會讓樂園激動。
“左樹人,你吃過瑞典鯡魚罐頭嗎?”
“這……”
“願你在監獄裡每天聞着這種氣味!”葉蕭猛烈地用鼻子嗅了嗅,回頭望向小樓的三層,“第二個問題,你知道GH3嗎?”
老頭沉默了,當那兩個字母與一個數字子彈般地蹦出來時,他的眼裡掠過一絲驚慌,儘管只有短短的零點一秒,但被葉蕭抓住了。
審訊繼續,葉蕭的每句話都如幾千斤重的攻城錘:“你是腦神經學科專家,你也經營過製藥公司和醫藥化工廠,你很清楚什麼是GH3!什麼是有機磷酸酯類化學品!如果,兇手真是阿努比斯,以他力大如牛的強壯度,根本不需要什麼呼吸道麻醉物,他用雙手就能掐死焦可明。”
“但是,你不能。”
盛夏代替葉蕭說了一句,葉蕭狠狠瞪了她一眼,禁止她再插嘴。
有個小警察給他撐傘,但雨點還是不斷打到眼裡,他接着說:“六十五歲的老頭,就算持有兇器,也很難直接用暴力殺人。除非麻醉被害人的神經系統,讓人無力反抗,坐以待斃——這是你最擅長的。”
“對不起,葉警官,你的猜測毫無證據。”
“錯了,你忽略了一個細節。我問你,爲什麼三樓的實驗室裡,會有今年8月13日的《參考消息》?”
“什麼?”
“這年頭,大家都在手機裡看新聞,看《參考消息》的人不多吧?除非六十歲以上的男性。前兩天,我問過你公司裡的人,大家都說你無論到哪裡,都會帶着一份《參考消息》,這是你多年來養成的習慣——習慣啊,真是一種可怕的東西!8月13日,你習慣性地帶着《參考消息》,回到樓上的秘密化學實驗室,調製出了GH3呼吸道麻醉物,當晚實施了殺人。因爲,這種化學物的有效時間不超過二十四小時,必須在殺人當天進行合成。”
“葉警官,你的推理很精彩,但你仍然不能證明,當天合成GH3的人就是我。”
“雖然你在合成化學品的過程中,一定是戴着手套和口罩的,但你忘了《參考消息》上留下了許多指紋,而你的雙手還在公安局的冰櫃裡,採集起來很容易。”
左樹人閉上眼睛,所有人沉默了三分鐘,只剩下嘩嘩嘩的大雨聲。
當阿努比斯的屍體被擡出來,送上隔壁的運屍車時,左樹人睜開雙眼,兩行淚水滑落:“我承認,我就是殺死焦可明的兇手。”
“謝謝你。”葉蕭長長地出了口氣,羊角風般發抖的右手,終於垂落,“請說下去。”
“其實——我不想殺人的。我這把年紀,除非被逼到了絕境。兩個月前,我還在準備‘宛如昨日’的全球上市,等待這款產品改變整個互聯網。但有人告訴我,焦可明去過檔案館,查過工商局和稅務局資料,還去精神病院探望過連夜雪。各地都有我的眼線,尤其是埋藏我的秘密的地方。他跟1999年的歐陽小枝一樣,想把所有事公之於衆。我找他談過一次,就在南明高中門口,我的黑色賓利車裡。我決定用錢收買他,把這輛車送給焦可明,再
給他一個億現金,並贈送宛如昨日公司百分之十的股份,要知道這百分之十股份的市值已超過十億美元。但他拒絕了我,沒說任何理由。我從他的眼神裡看到,他跟歐陽小枝同樣固執。”
“你別無選擇,必須除掉焦可明。”
“第二天,8月13日——1999年,歐陽小枝失蹤的日子。我判斷,那一夜,他將在網上公佈調查結果,作爲對小枝的紀念。我沒有時間和退路了,只能在當天動手。我早就調查過焦可明的家庭情況,他家有個無腦畸形兒,還養了一條大黑狗。要殺他並不容易。於是,我想起了GH3——神經性毒劑。葉警官,你的分析沒錯,這是我的老本行,我可以獨自一人進行合成。而且,我有個秘密的實驗室,就是你背後的這棟樓。十八年前,我對歐陽小枝做過同樣的事,使用了大劑量的GH3。”
“她死了嗎?”
左樹人迴避了這個問題:“雖然這棟樓廢棄了好幾年,但三樓的房間,始終維護得很好,我偶爾會來親自做實驗,不想被助手看到的那種實驗。8月13日,這天上午,我從宛如昨日研發中心出發來到這裡,帶着當天的《參考消息》,改不掉的老習慣。我在這裡用簡單的原材料,完成了GH3的合成,裝在兩管噴劑裡——沒錯,合成後不可避免有副產品,就是散發強烈惡臭的氣體,酷似瑞典鯡魚罐頭的味。我離開後將房門緊鎖,避免這臭味傳到南明路上,引來路人報警。”
聽到這裡,盛夏突然明白了,她勾着葉蕭的肩膀說:“喂,你得謝謝我提供的鯡魚罐頭,我的瑞典朋友太棒了!”
老頭繼續交代案情:“晚上八點,我支開賓利車司機,獨自坐出租車,來到焦可明家的小區。我從沒有保安和攝像頭的邊門進入,走逃生通道,躲藏在七樓與八樓之間,這樣不會被監控拍到。我已監控了他的一舉一動,知道他把自己關在家裡。突然,焦可明出門,坐電梯下樓。我的動作遲緩,根本來不及追趕,只能在原地等他回來。他出去了兩個多鐘頭,多半是在南明路的失樂園,化工廠廢墟所在地。如果守在那裡,夜深人靜,荒無人煙,幹掉他更容易,要比上門殺人乾淨多了。我怎麼沒想到呢?我還是老了啊!”
“你後悔的不是殺人,而是殺人爲什麼會被抓到!老畜生。”
盛夏捏起拳頭,但被葉蕭推回去,他接着左樹人的話說:“你喪失了黃金的兩個鐘頭,只能面對更棘手的情況。”
“8月13日,深夜十一點多,焦可明纔回家。有個黑衣男子,竟也從逃生通道上來。我不知道他是誰,聽到他們在門口對話。我很焦慮,會不會是新聞媒體的記者?不可能,記者幹嗎不坐電梯?他從逃生通道爬了七層樓上來,想必也跟我一樣——來殺人的。我忐忑不安地等待,又過去將近一個鐘頭。子夜剛過,響起劇烈的狗叫聲。”左樹人看了一眼死神,這條猛犬要不是被盛夏牽着,早就撲上來咬死他了,“其實啊,我的GH3呼吸麻醉物,裝在兩個噴劑裡。一個是爲焦可明準備的,不會致死,只會讓人喪失行動能力;但另一個噴劑,是爲大狗準備的,劑量遠遠超出前面那個,當場就會毒死它。”
“幸運的是,死神去追霍建彬了,它咬了自己的前主人,一直追到樓下。這樣一來,反而給你掃除了一個重大障礙。”
“不僅如此,焦可明還給死神留了一道門縫,方便它能回家。就是這道門縫,讓我不需要敲門,直接來到他家的客廳。我戴着特製的口罩,可以過濾百分之九十九的有毒氣體。焦可明沒來得及反應,我對準他的口鼻按下噴劑。他只叫了一聲,就渾身綿軟地躺倒在沙發上。他的眼睛睜着,但渾身動彈不得,像被麻醉了一樣。我閉上眼睛,掐死了他。雖然對方沒有反抗能力,但想要殺掉一個人,你不知道有多難——最好不要殺人,聽我的吧。”
“住嘴!”樂園感覺這句話是對他說的,一小時前,他爲了救葉蕭的命,剛殺死了阿努比斯,“對不起,你說得對。”
“我用雙手掐死了焦可明。”左樹人擡起自己的兩隻手,只剩下光禿禿的紗布,“果然是報應,這雙殺人的手,不再屬於我了。按照原訂計劃,我用打火機點燃房間裡的易燃物——火災可以徹底消除GH3的氣味。桌上有一臺筆記本電腦,還有一個小簿子——歐陽小枝留下來的,我的判斷完全準確。我把小簿子燒了,帶走焦可明的筆記本電腦,電腦裡的word文檔,寫滿了我的罪證,就差最後幾行字和落款。再遲十分鐘動手,這篇文章可能就要被他發出去了,真是驚險!當大火熊熊燃燒時,我正要離開,卻想起焦可明的妻兒。我打開臥室的門。他的妻子還在熟睡,身邊躺着一個無腦畸形兒。”
“你本可以救他們的命。把火熄滅,或者把窗戶打開,他們就不會窒息而死了!”
“是啊,我也想到了這一點。但我太熟悉畸形人了,你看看這棟樓裡收藏的標本吧。我知道這些孩子悲慘的命運,他們爲什麼來到這個世上?我時常思考這問題,就像阿努比斯,他根本就不該存在!活着只是給自己,還有別人增加痛苦而已。所以,我決定幫助焦可明的妻兒,讓這對可憐的母子儘早解脫。在火災的煙霧中窒息而死,恐怕是最佳選擇。”
突然,樂園像個孩子那樣哽咽着說:“以前,我把你當作父親一樣崇拜!對不起,你錯了!你根本不明白,焦天樂多麼想活下去。這孩子並不痛苦。因爲沒有腦子,他有很多單純的快樂,我們一輩子都體會不到的。而你,剝奪了這個機會,我們永遠不會再有的機會。”
“我很抱歉。殺人,放火,銷燬證據,我悄悄從逃生通道離開。底樓還響着大狗的叫聲,我想那個倒黴蛋要被咬死了吧?沒有人看到我,也沒留下什麼證據,除了焦可明身體裡的GH3。但那又怎樣呢?我的這間秘密實驗室,永遠不可能被警察發現。不過嘛,前天我回到這裡,就是想到了我的疏忽。因爲,我在辦公室裡找不到8月13日的《參考消息》了。保險起見,我想把三樓實驗室再清理一遍,至少釋放掉裡面強烈的氣味。沒想到,我剛來到這裡,纔跟樂園說上話,就遭到怪物的襲擊和綁架……真可惜,功虧一簣!”
“就跟焦可明還差十分鐘,就能揭露你的秘密一樣功虧一簣。”葉蕭還了他一句,“從這個角度來說,阿努比斯,幫我們保全了你殺人的證據!還是阿努比斯,切下了你的兩隻手,放到警方的眼皮底下提醒我。也許,他已發現了你的秘密,只是想用他的方式來懲罰你。”
“沒錯,他很聰明,我們都低估了他。”
“阿努比斯是如何發現你的秘密的?是在“宛如昨日”之中,還是從你身上的某個細節,我們已無從得知。但有一點,他恨你!對你恨之入骨!沒有你的南明醫藥化工廠,沒有你隱瞞了爆炸事故的真相,1999年出生的他,恐怕也不會變成……”葉蕭感覺頭痛欲裂,轉頭問樂園:“那個什麼症候羣?”
“普洛提斯症候羣!”
“對,嚴重的化學污染,導致他在孃胎裡就成了怪物,後來成爲阿努比斯——你,左樹人,是始作俑者!”
葉蕭有後半句話強忍在心裡沒說:其無後乎——這是孔子對惡人的詛咒。
暴雨,漸漸變小了。
所有人都感覺虛脫,葉蕭讓救護車快點去醫院。兩輛警車將會在前後押送,這是身上揹着無數條人命的罪犯。
終於,輪到他摔倒在泥濘中,被這片怪物之地擁抱。滿世界冰冷的雨點,如萬箭穿心。還有死神的舌頭,盛夏的紅頭髮,樂園還是他媽的那麼帥。
這不公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