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慧妃時,清曉有些驚愕,她比前幾日又瘦了幾分。這讓清曉想起剛入京城時救治的少年禾生。
瘦弱的身子猶如蒲柳一般躺在牀上,原本俏麗的面容也變得蒼白無比,毫無生氣可言。她貼身的婢女見到清曉猶如見到救星一般,將慧妃這幾日的狀況一字不漏的說給她聽。
原來自她走後,慧妃竟一口飯也未吃,連水也甚少喝過,來診脈的太醫即使開藥也不見成效,紛紛素手無策。
清曉揮退了在她耳旁聒噪不休的宮女,迅速將銀針攤開來,取出幾根銀針刺入慧妃的幾處大穴,隨即使力捏住她的下顎,將一顆藥丸塞入她口中逼她嚥下。
等做完一切時,清曉額上難免出了一層薄汗。她推開未央宮的大門,用遊絲般的聲音吩咐:“去端些素粥,待娘娘醒來餵給她吃……”說完,便朝殿外走去。
本來是要住在素玉閣的,但因着慧妃的病,她的住處暫時被安排在離未央宮不遠處的一方久無人居的偏殿,即使有宮女太監提前清理了一番,但一些死角仍是佈滿蛛網灰塵,此刻清曉實在無暇顧及其他,她的喉嚨痛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頭疼得更是難以忍受,她又勉強吃了兩顆丹藥便裹着被子沉沉睡去。
這一覺清曉睡得極不安穩,各種冗長而複雜的夢境一齊折磨着她。
她夢見爹孃在火中因爲痛苦不斷扭曲着自己的身體,夢見青碧在撕心裂肺的尖叫,夢見莫雲深摘下一朵素塵結果滿手塵埃時望着她無聲淺笑……
夢見她再次到了那個懸崖邊,前面是萬丈深淵,後面是前生摯愛,莫雲深的眼神平靜而凜冽,他就那樣站在那裡,無動於衷的站在那裡,看她過來抓他卻抓不着,看她向外倒去,看她消失於雲層中……
清曉驚醒,一身冷汗,脊背衣衫溼透。她摸摸自己的額,燒已退了。
幾絲微光透入門縫投在地上,屋子裡有些昏暗,靜得能聽見她的呼吸聲。清曉恍恍惚惚,竟有些分不清是黎明還是黃昏,過了一會兒,她穿鞋下牀,正巧送食的宮女過來了,將食盒中的菜一一擺上桌後便溫順的退下。
清曉勉強吃了一些便擱下筷子。許是不合口味,近來她總是很想念紅杉做的飯菜。
飯後,清曉在屋中翻箱倒櫃找了件宮女的衣服換上後便出了門。
就快入夜了,有幾個宮女拿着火摺子將宮道兩旁的燈籠一盞一盞的點亮。
偌大的皇宮,她沿着一條石徑小路漫無目的的走着,腦中思量着慧妃病好以後她該如何,若是她再讓她配藥又該如何,這麼想着,她越走越深,未知未覺的竟行至了花園深處,待回過神來,已是滿眼的陌生之景。
她的面前是一個藤架,架上的綠藤上開滿了紫藤花,月光溫柔的撫過花朵,在石板路上投下細細碎碎的影子。清曉穿過藤架便看到一片碧湖,湖面波光粼粼,湖中心有一小亭,曲折的迴廊通向湖心亭,白玉欄杆寒涼如冰,清曉步上石階,自高處向下望去,這才發現亭中坐了兩人。
幾盞宮燈讓亭中的一切都一覽無餘,清曉認出了其中一人後當即轉身就走,結果步子卻在那人的大呼小叫聲中活生生被攔住。
“你,就是你!停下,不許走!原來你是宮女啊……”甯辰幾步便來到臺階上,他負手彎腰,看着清曉的神情慢慢變得生硬,脣角很快便翹了起來,眉眼都彎了。
“來說說,你是哪個宮的宮女?那天是不是在宮裡受欺負了所以在哭啊?既然如此……本王再大發善心一次好啦……嗯……乾脆討了你做貼身侍女……你覺得如何?本王覺得甚好啊,是不是激動的說不出話啦?不必太感謝本王啊哈哈……”
甯辰的思維極具跳躍性,前面還在連珠似的問她問題,後面已經自言自語自己樂到不行,那雙手環胸的高傲模樣,清曉感覺他的下顎都快揚到天上去了。
就在甯辰大笑的時候,一道低沉的嗓音插了進來,“既然七王爺遇到舊識,末將便先走一步了。”
來人穿着黑色素袍,身姿偉岸,劍眉星目,身上有一種凜然剛正的氣勢,極具壓迫感,他一來,便裹挾着一陣寒風。
只一眼,清曉便斷定他是左將軍霍至境。
單是觀他面色,清曉便知寒毒已經漫至他全身。寒毒拖得越久,越是難治,等到毒入心肺之時,便是中毒人身體結冰之時。
寒毒之所以難治,便是因爲製藥的順序,時間,和火候。然而即使吃了藥一時半刻也不能根治,還需加以藥浴,鍼灸。所以霍至境求醫已經有些時日,毒卻遲遲未解。
然而清曉心中仍是不免疑惑,紅杉那日偷溜入宮被霍至境發現後兩人都已交過手,爲何宮中一點風聲也無?難道是霍至境有意包庇她?可是爲什麼?
霍至境簡單的向甯辰行了個禮便從長廊的另一頭走了,清曉這才收回飄遠的思緒。
眼見着甯辰又要開口,清曉急忙先發制人:“我不是宮女。”
“那……”
“王爺也別問我是誰。”
“你……”
“這院中景色頗好,王爺慢慢逛,民女先告退了。”說完,轉身便走。
甯辰臉色青一陣白一陣,隨後便黑得如鍋底一般,打出生頭一遭被無視的如此徹底!
然而,清曉剛走下石階,正要步入藤架中,卻像是想到什麼,生生的停住了腳步在原地躊躇着。
甯辰吃人一樣的目光兇狠的瞪着她的背影,在心裡不停的痛罵她,不識好歹的女子,對待救命恩人一點感謝之意都沒有,兇他諷刺他無視他,到底誰借她的膽子讓她敢如此妄言妄爲,真是狼心狗肺……
甯辰心中正大罵得爽快無比時,卻見那女子似是懊惱至極的轉過身再次朝他走來。
甯辰當時便愣了,一直到清曉走到他面前,他眨巴眨巴眼睛,先前的怒火被她怪異的舉動弄得消了一半,他正要開口詢問,清曉接下來的話卻讓他長笑出聲。
“七王爺,可否指個路?”
甯辰一路上都很得意,姿態甚高,清曉乖乖跟在他身後。就在剛剛,甯辰倒意外的變聰明瞭,當清曉略帶懊惱的道出請求時,他笑完之後便以此威脅將她的姓名來歷問了個清楚。
宮道上明晃晃的燈火將甯辰的笑容映的隱隱約約。
而遠處的未央宮,燈火通明,十幾個宮女太監進進出出,忙裡忙外,清曉還以爲是慧妃的病又嚴重了,步子正欲加快,結果卻看到有好幾個侍衛擡着幾個大箱子進入了未央宮。
清曉難得主動開口問甯辰:“未央宮發生何事了?”
“再過七日便是慧妃二十三歲生辰,每年慧妃生辰那幾日,皇兄都會送她很多東西,還會大擺宴席,文武百官都得參加。看到未央宮那一處的戲臺了嗎?那便是皇兄專爲她而建,這幾日也該完工了……” 甯辰斜睨了她一眼,彷彿在嘲笑她連此事都不知。
“皇兄寵她,天下皆知。”
清曉望去,那戲臺在夜色裡朦朦朧朧,孤獨的矗立在那一處。
她停下步子,眼中的光明明滅滅,隨即慢慢轉變成希冀,驀地,她又問甯辰:“那宴席可有趣?”
這個問題只是一個鉤。
“當然無趣!”甯辰一頓,又似是自言自語:“不過……若是帶上你,應該就不會那麼無趣了……”
“宴席甚大且無比華麗,珍饈美饌,歌舞雜耍,皆數不勝數,如何?你想去嗎?想去的話,本王倒是可以考慮帶你這個平民見識一下……”
如她所料,甯辰,上鉤了。
清曉望向甯辰,脣邊難得的帶上了一絲笑意,她應道:“好。”
甯辰眸中一亮,聲音略微的揚起,“那你七日後在此處等我,記得不能再穿宮女的衣服。”
清曉點點頭。
甯辰咧嘴一笑,快步離開,然而才走了幾步,他便臉色不佳的重新回到清曉面前,壓低聲音道:“剛剛……咳咳……本王與霍將軍對弈輸了的事……不許告訴其他人!”
這下清曉終是定力不夠,笑了出來,見甯辰一臉風雨欲來的神情她連忙斂了笑,輕輕的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甯辰這才罷休,用比剛纔更快的步伐急匆匆的離開了。
事實上,清曉連石桌上的棋盤也未瞧見。
清曉眼帶笑意的望着甯辰高高瘦瘦的背影,非常不理解在這寂寂深宮之中怎還會有如此單純善良之人,直至後來見到甯辰的先生,也便是太傅蘇成忠時她才明白。
前朝的攝政王,如今的蘇太傅,足智多謀,地位穩固,是他將一切腥風血雨都替甯辰擋在門外。
清曉擡頭望了一眼懸在夜空的明月,皎潔的月光將她的臉龐照得一片明亮。
六日後,便是慧妃的生辰,再算一算,六日後,也是霍至境毒入心肺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