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傳來李陽峰在獄中自殺的消息時,清曉正翻着那本讓她震驚的醫書。
絮兒不經意的一個碎嘴,讓她將莫雲深看得更清楚。
她翻醫書的動作已然停滯,耳中是窗外的竹葉簌簌的聲音,有雀鳥撲着翅膀停在窗邊的紅木桌上,胡亂走動一會兒復又飛走。
他比她狠。
直到現在清曉才如雷擊般清醒了過來。
李陽峰已是無用之人,根本不必再留,留下反倒是禍,他極其迅速地解決掉了一個潛在的危險,無聲無息。
清曉在京城見到他之後,一直不明白他當年爲何敢告知千家他的真名實姓。直至此刻,她才幡然醒悟。
本就是幾個將死之人,知道又有何妨?
清曉忽得想起了五年前。
他是從上游落了水,結果被衝至此處。她到他面前時,他渾身是傷,身邊的小廝早已倒在草叢昏死過去,唯他一人坐在一顆巨石上,那樣狼狽,卻又那樣耀目。
她幾乎是按着劇烈的心跳過去的,“你受傷了。”那時的千盞,幾乎是有些無措的指了指他。開了這個頭,自己卻又深覺不妥。
哪知他卻那樣雲淡風輕的笑着答:“不礙事的。”
她一聽,當時小小年紀,橫眉豎眼,“哪裡不礙事了!單就你左肩的那處箭傷,若再不醫治你的左臂就廢了!”
他略微驚訝的挑挑眉,“姑娘會醫?”
她臉色一窘,“我……我是不會!可是我爹爹的醫術很好的!”說完,生怕他不信,又急忙認真道:“你跟我回去見我爹爹就知道我所言非虛,你的傷不能再拖了。”
他安靜的看着她,卻是笑了。
她的臉色更爲窘迫,幾乎將頭埋進地裡。
他淺笑着站起,向她走來,“姑娘看,在下還是能走的。都是小傷,並不……”然而話音未完,他整個人卻已是朝她砸了過來。
她費力的攬着他已經昏過去的身子時,心也像是攬住了什麼。
他太能忍,即使性命垂危他亦能夠雲淡風輕與人笑着交談。他同樣太難懂,一線生機擺在眼前他卻絲毫不爲所動。
那時的清曉看不懂他,而如今,她才終於能夠撥開雲霧。
他不容任何人破壞他世界的一草一木。不,他根本不容任何人進入他的世界。
他怎會爲了一個區區李陽峰而出手?妄圖破壞他世界的人都必先被他毀去。
清曉合上醫書,閉上眼。
她呢,她正在破壞他的世界,他要何時毀了她?
她已經無數次的告誡過了自己,痛罵過了自己,可現在的她卻仍在想,甯畫呢?他的世界裡,可有甯畫?
縱算再不承認,嫉妒卻讓她的心疼了又疼。
想着想着,她卻又笑了,也無所謂了,反正他早已在五年前,就毀了她。
李陽峰死後的第三日,清曉照例去給霍至境診了脈,回來時卻被一頂軟轎攔住了路。
一刻鐘之後,清曉與軟轎中的人坐在了落雪茶樓的二樓。
她對面的人約莫五六十歲,身材瘦小,眼睛卻凌厲而有神。
洗茶,煮茶,倒茶,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大氣而優雅,完全讓人想不到,一刻鐘之前他讓自己的手下將清曉擄進轎中。
將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放在清曉面前,此人便眉眼帶笑的問:“姑娘剛剛爲何不叫救命?”
清曉看過他煮茶,自然不認爲他是什麼宵小之輩,便也誠實的答:“你傷不了我。”
若他當時有傷她之意,他此刻已是中毒身亡。
這人朗笑了起來:“你這姑娘,話說得雖滿,卻是實話,”頓了頓,他迅速斂去臉上的笑意,開門見山的道:“清姑娘,老夫有一事相求。”
“離開甯辰。”
清曉頓時便明白了,她嗤笑一聲,開了口:“敢問大人可是蘇成忠,蘇先生?”
前朝的攝政王,今朝的蘇太傅,將一切腥風血雨都替甯辰擋在門外。
蘇成忠抿了一口茶,神色嚴肅:“你這女子是個聰明人,一切你心中自是有數,然而老夫也不是什麼好糊弄之人,李陽峰一事辰兒被你利用算是老夫疏忽大意,但往後老夫絕不會準你如此亂來。”
“再過半月西王便會進京述職,屆時童家的孤女童九也會回來,老夫會在西王的洗塵宴上向聖上求得辰兒與童九的婚約。
“你必須離開辰兒,”蘇成忠目光如刀的盯着她,“你不適合他。”
“你滿身仇恨,只會毀了他。”
字字如刀,刮在清曉心上。
是啊,她現下已是滿身仇恨之人,何以值得有人真心以待。
想來蘇大人挑的人,也必是最適合甯辰的。
這世上就是有這樣一種人,得天獨厚,一生順遂。
她飲盡了杯中已是溫涼的茶水,聲音平靜的道:“大人所言之事,我答應。”
“不過我從不做讓自己賠本的事,”她將茶杯重重的擱在桌上,“要我遠離甯辰可以,大人你幫我一個忙,如何?”
蘇成忠眯了眯眼,“姑娘且先說來聽聽。”
卻未料清曉直接搖了搖頭,“這個忙我現下還未想好,但絕對是大人力所能及之事。”
蘇成忠看着清曉好一會兒,似是在考慮,又似是被氣着,清曉也不急,心平氣和的等着。
“好,老夫答應你。”
清曉卻不知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更爲悵然。
回到太醫院時,不出所料看到了甯辰的身影。
這些日子甯辰幾乎天天往太醫院跑,有心人皆是一清二楚,清曉卻是一直視而不見。
看見他以後,清曉幾乎是迅速轉身想要離開,甯辰卻比她更快的拉住了她。
“你這女子,近日是愈發大膽了,見了本王都不行禮?”他的聲音裡滿是不滿。
清曉依言恭敬的行了一個大禮,“七王爺,民女還有事,可否先走一步?”
甯辰頓時急急地揚聲道:“不行!本王……本王今日是要給你看一樣東西的。”
清曉眉間染上了一絲不耐煩,沉默了片刻,她從隨身帶着的醫箱中取出了那根銀簪遞到甯辰面前,“七王爺,這個是民女要還給王爺的。”
甯辰臉上的神情頓時僵住了,他囁嚅着脣,“你這是什麼意思?”
“它不適合民女,民女不喜歡這簪子。”清曉冷靜的道。
甯辰的臉色白了又白,“那……那你告訴本王你喜歡什麼樣的,本王皆可找來送你。”
遠方的天空又是殷紅一片,薄弱的紅光將她與甯辰的影子拖得長長的,他們面對面站着,不管是沉默,是影子,還是他們彼此,都有着一模一樣不可跨越的距離。
天色慢慢變暗,清曉想了又想,只覺得不能再拖下去了。
蘇成忠說得沒錯,她只會毀了他。
“但凡是七王爺送的,民女都不喜歡。”
清曉聽見的,自己比尋常更平靜的聲音,她幾乎是有些驚惶的發現,這聲音竟與莫雲深越來越像。
她將簪子硬塞入甯辰的手中,不敢擡頭看他的表情,只是有些意外的發現他懷中抱着一個封了口的瓷瓶,然而她並不在意,只乾脆的轉身離去。
在她身後驀地響起瓷瓶破碎的聲音,清脆又刺耳,可她的步子卻停也未停。
宮中的一切都在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中變得模模糊糊,宮道遙遠的盡頭處有宮女拿着火摺子點燈,小小的光一團一團的亮起來。
叮鈴——
好似鈴鐺的一聲脆響,清曉的步子驀然停住。
有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光團自她身後飛來,循着宮道上的光亮而去。
淺淡光暈間可看到那是一種形似蝴蝶的小蟲,撲閃的翅膀散發着幽幽的淺光,猶如一盞盞小小的晚燈。
她感覺到她的眼睛在慢慢變得模糊,她感覺到她的雙腿沉重完全邁不開步子。
人生到此淒涼否,怎敵命運翻雲覆雨手。
破碎而出,無盡夜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