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曉拿着那本醫書去找了戚衛,結果戚衛卻搖搖頭,伸手替她指了文古閣的方向。
陳年往事,需找史官。
轉眼已是六月末了,皇城的天越來越熱,路過一片荷塘時,清曉卻看見了在湖心亭靜坐的莫雲深。他今日穿了一身灰藍色長衫,手中的摺扇上畫着意境高遠的山水圖,摺扇輕輕扇動,微風撩起他那連女子都自愧不如的青絲。
亭中只有他一人,似乎自她見到他以來,他的身側都鮮少有下人跟隨。清曉看了一眼便垂下頭,打算快速走過,身後跟着的槐安卻結結巴巴的提醒她:“姑……姑娘,見了墨王,是……是要行禮的。”
清曉本不予理會,卻終是沒有逃過莫雲深的眼睛。
“清姑娘。”這一聲當真是溫和低沉,揪緊了清曉的心。
她轉過身,看了石桌上的棋盤一眼,施施然行了禮,“王爺可真是好雅興。”話語間不免嘲諷。這是自李陽峰死後他們見的第一面,五年前她爲見他一面用盡藉口,五年後卻極力避他,命運當真可笑。
清曉的臉色很是冰寒,而他的臉上卻全是思慮,像是真的在思考面前擺着的棋局該如何下。
“姑娘可知這棋局如何破?”他擡首問道,眼中盡是波光盈盈的笑意。
與五年前如出一轍。
五年前的他,就是這樣坐在浥山山腳小木屋的院中,極盡柔和的詢問,姑娘可知這棋局如何破?
但那時的千盞實在眼拙,看不出他眼中的揶揄與客氣,滿懷欣喜的上前破了那簡單的棋局,爹爹平日裡逼着她學的東西在那時盡數成爲她最喜愛的東西。
也許說來可笑,但某一天,有一個人出現在你的世界裡時,你會發現,就是他了,他就是你的世界了。
而今她的面前也有一盤棋,仍是他給她的一個局,但是這個局,套下的是五年前的千盞!
“還請王爺恕罪,民女不會下棋。”
莫雲深倏爾笑了,“姑娘言重了,不會便不會,何來有罪?”說罷,又看了看清曉手中的醫冊,“可是江太醫撰寫的醫冊?”
清曉拿着書冊的手微微一僵,“不過有幾樣藥的用法略好,便拿過來看看罷了。”
然而莫雲深卻聲音輕輕的道:“原來如此……姑娘到底是華清的徒弟,江太醫當年的醫術幾乎與華清前輩齊名。”
這一句,點明瞭他是識得這個江太醫的,告訴她這件事,於他無益,可他爲什麼要這麼做呢?
清曉現下實在想不明白,她斂眉行了禮,“既然王爺無事,民女便先告退了。”
她有些慌。
莫雲深的目光雖然溫和,卻很是逼仄,彷彿能夠看穿她在想什麼,那樣清亮的目光幾乎讓清曉無所遁形。
然而那清亮中,竟帶着絲絲點點的喜悅。
就在她慌亂的往前走時,卻聽見身後他那帶着笑意的聲音:“清姑娘,文古閣走左側那條路。”
清曉的身體徹底僵住,怎麼也邁不開步子。
她的嘴角勾起了一個嘲諷的弧度,到底是莫雲深,什麼也瞞不過他。
只停了那一刻,她便繼續往前走去。瞞不過又如何!一開始她就沒有打算瞞着他!五年前的千盞眼盲,如今的清曉卻看得見!
到文古閣時已接近午時了。
一進門,清曉便聞到濃重的墨香,整個文古閣都異常安靜,許是因爲到了午時,多數官員都回了府。
然而有一個人。
他的脊背微微弓着,穿墨紫色官袍,身子微伏在桌上,寫着什麼,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溫和的氣息,這氣息,與平日裡的莫雲深,太像!
聽見清曉的腳步聲,他擡起頭。
清曉終於記起來了。
他是甯辰口中的一目大哥,也是那日替纏香解了圍的人。
“清姑娘今日到此,可是有什麼事嗎?”他利落的站起,將清曉迎進來,動作流暢的替清曉倒了一杯溫茶。
他實在與莫雲深太像,這種像並非是長相相像,而是身上那溫潤如玉的氣息很相像,只不過,他是暖的,而莫雲深,是涼的。
他身上彷彿隨時都能散發出一種溫和的光芒,這種溫和的光芒官場上的人是絕沒有的,而清曉也是直到後來才知道,爲何他看起來與官場上的人那麼不同。
清曉沒有說明來意,只是問了一個很久之前就想問的一個問題:“爲何你名叫一目?”她深感疑惑,“你明明就有兩隻眼睛。”
然而沒想到面前的男子聽見她的話,竟啞然失笑,眼中凝起一縷複雜,他緩緩回道:“只因一目生來右眼便看不到任何東西,只一左眼可觀萬物。”
清曉快速的摸上他的脈。她從未見過此種情況,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毒,然而診了他的脈,卻發現他並無中毒的跡象,反倒診出他的身體另有問題。
“大人該注意些身子了。”
“倘若大人再如此勞累,最後的下場只會咯血不治。”他的病是過度勞累所致,可想而知平日裡幾乎甚少休息。
然而史官的事情並不繁忙,他何以勞累至此?
清曉看着他有些蒼白的面容,心中卻已有數。
“謝過姑娘了,不礙事的。”他臉上有着過分柔和的笑。清曉一偏頭便看見他桌上所鋪的紙上那幾個遒勁有力卻又秀美的字。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他求什麼?
清曉想了想,終是沒有多嘴,只簡單道:“民女今日來,只是想向大人詢問一個人。”
“江餘一。”
一目盡數告知。
江餘一,京城人氏。
江家世代皆爲醫官,江餘一十六歲時便被選入太醫院,弱冠之年成爲太醫,而立之年成爲太醫院之首。
又六年,宮變,協同蕭妃毒殺先帝,叛逃未果,一家三十一口皆死於京城紫淮山山腳。
簡短几句,已述盡平生。
然而清曉卻徹徹底底沉默下來。
據戚衛所言,莫雲深乃是十年前被莫王尋回的棄子,只是天倫之樂還未享,莫王卻已是與世長辭,宮變至今已是十幾年,他是何時見過的江餘一?
而莫雲深告訴她這個對他如此不利的事是爲何?
清曉忽然發現,也許她從未弄懂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