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畫布置得很有心。
三葷三素兩湯,光是蠟燭便放了數盞,屋內一片明亮。
飯桌並不大,廳內只有兩名婢女在伺候着,莫雲深落座之後,甯畫便在他左側坐下,而童九,卻是極爲自然的坐在他的右側,清曉幾乎想都未想便坐在了甯畫旁邊,而剩下的那個位置,自然而然是留給甯辰的,清曉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逃不過,躲不過,有些時候也就只有硬着頭皮面對。
一一落座之後,清曉纔看到隨婢女而來的甯辰,他的步子邁得緩,今日穿着寶藍色華服,頭上翠綠的簪子顯得溫文卻奪目,他舉目望來,視線一瞬便落在了清曉身上。
幾乎是剛一進門,甯辰便沉穩行禮:“莫大哥,叨擾了。”
清曉沒有再看他,但隱隱覺得今日的甯辰與往日有很大的不同。他的眼不再像以前那般明亮,甚至面容裡添了絲絲縷縷從未有過的愁緒,神情中帶着一種破釜沉舟的決心。
莫雲深自然不介意,淺笑着招呼甯辰坐下時,視線卻落在清曉身上,這視線並不逼人,卻偏生讓清曉心裡異常的不舒服,也是她疏忽,光是想着如何避開他了,卻忘記身爲平民百姓的她該向七王爺請安纔是。
童九又大又圓的杏眼眨了幾下,湊近莫雲深悄聲問:“這便是七王爺嗎?”
清曉的餘光看見莫雲深點了點頭。
這一頓飯,吃得清曉坐立難安。
甯畫極爲細心的替莫雲深佈菜,並不怎麼說話,而童九卻是與莫雲深聊得很是投機。她笑彎的眼中有波光流轉,那光清曉太熟悉——五年前不知有多少次千盞都帶着那樣的眼神發呆看着莫雲深。
然而他也足夠驚豔所有人。
童九第一次見到這樣矛盾的人。
是這樣平易近人,卻也這樣風華絕代,似仙似神般不可碰觸。
他像是毒,沾了,便有些停不下了。
她向來隨心所欲,想做什麼便做什麼。想看他,於是一回京便向錦帝請求住進了墨王府,想待在他身邊,便每日纏着他釣魚,賞花,喂鳥,下棋,鬥蛐蛐,將所有時間投擲在他身上。
雖然沒有明說,但她情感熾烈,幾乎是毫不掩飾對他的喜愛。
然而他這塊涼玉,溫潤,清涼,不寒冷,卻也從來暖不熱。
他近在咫尺,咫尺天涯。
他是這樣矛盾而又鮮活。
童九笑着嚥下他夾來的菜,那一瞬間,她想,即便他給的是毒藥,她恐怕也會毫不猶豫的吞下去。
一碗飯堪堪見底,清曉便坐不住了,“王爺,民女還要再斟酌一下關於案子的事,先退下了。”她垂着眸子恭恭敬敬的行了禮便出了前廳,幾乎是誰都能看出她的焦灼之意。
然而讓清曉始料未及的是,甯辰也跟着她出來了。聽見身後腳步聲的時候清曉還有些疑惑,轉身一看,整個人卻是有些僵硬了。
“七王爺……可是有什麼事?”避不過,清曉索性也就不避了,據上一次見他,已有好幾日的光景了。
甯辰見她這樣焦急的想走,眼裡的光終是黯了又黯,不過還是深吸了一口氣,“我只是……有一些話想同你說。”
甯辰和清曉並排走着,天色已暗,寂靜的墨王府帶着一種幽寂的美,路兩邊的燈火還未被點亮,一切都是模糊的。
這樣陰暗的環境,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表情,甯辰微微有些安心,率先開了口:“可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你?”
清曉略略回憶了一下,點了點頭。是她去找唐知的那一天,也是確定當年浥河村的大火與莫雲深有關的那一天。
“我看見你的時候,你在哭。”甯辰的聲音很平靜,再沒有夾雜往日的傲氣。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個人……能夠哭得那般揪心,明明什麼聲音都沒有,卻像是在經歷切膚之痛。”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卻充滿了悲傷。
“清曉,你很冷漠。”他一語中的,清曉不否認,然而他下一句話,卻如鐵錘一般字字砸在清曉心頭,“但我見過你的脆弱,所以你的堅硬於我而言,皆是面具。”
濃雲緩緩移開,月光普照大地,即便亮,遙遠的天際也有明亮的星星嵌在夜幕上。
“清曉,我想……我喜歡你。”
那日蘇成忠都要入睡的時候,甯辰捧着一堆碎瓷過來找他了,他本不予理會,奈何甯辰在外面將房門敲得震天響,一聲一聲,嚇得他心都要跳停了。
蘇成忠一拉房門便劈頭蓋臉的罵:“兔崽子!是誰借你的膽子讓你來砸老夫的門!”
甯辰擡起臉,蘇成忠卻是嚇了一跳。他眼中波光閃閃,神色極爲委屈,像是快哭了一般——快有十年不曾見過甯辰露出這幅狼狽的模樣了。
結果,那晚他披衣同甯辰坐在院中談了大半個晚上。
甯辰仍像捧着心肝一樣得捧着那堆碎瓷片眨巴着眼睛問道:“蘇先生,喜歡一個人應是怎樣的?”
蘇成忠眯着眼一笑,雖然心中已經有數,卻仍然忍不住打趣道:“怎麼,看上哪家姑娘了?”
甯辰頓時臉色一紅,彆扭的移開了視線,“沒有。”
蘇成忠沒理他,望着天上的盈盈彎月,這才緩緩道:“喜歡一個人,該是因她喜而喜,因她悲而悲。”
甯辰良久都沒再說話,蘇成忠幾乎以爲他就要這樣沉默下去的時候,他卻再次開口了,“蘇先生,倘若那個人不喜歡你,那要如何才能讓她喜歡上你呢?”
讓甯辰想不到的是,從來有問有答的他的蘇先生,卻頭一次露出了那樣嚴肅的神色,“辰兒,世間千萬事,唯有愛之一字,不可勉強。”
“若是不愛,無論是勉強她,還是勉強你自己,都是無用功。”
這話真是太鋒利,像匕首一般迅捷的紮在了甯辰心頭,那日最後,蘇成忠冷着聲音留下一句“不該是你的不要想”便回了房。
甯辰幾乎是失望極了,心中還希冀着蘇成忠這話只不過是說說而已,然而從小將他疼到大的蘇先生,這次卻是動了真格。
又過了幾日,西王回京,洗塵宴散後蘇成忠便去找了錦帝,求錦帝賜婚於甯辰和童九。若非西王從中周旋,恐怕錦帝的聖旨已經下來了。
他頭一次與自己敬重的蘇先生置了氣,責備他不經自己的同意便輕易的決定了他的人生。
他在夜裡與蘇成忠大吵,“蘇先生,你該知道的,你該知道我是喜歡誰的!”
蘇成忠的眉頭皺成一個“川”字,他少見的喊了他全名,“甯辰,你也該認清事實了,有時候你最初遇見的人,未必會陪你走到最後。”
“你喜歡她又如何?只要她不喜歡你,你就近不了她的心!”
甯辰忽然就一句話也答不出來,要說些什麼呢?事實的確如蘇先生所說,他無法否認。
他和蘇成忠沉默了許久,最後蘇成忠端起桌上已經放涼的茶輕輕抿了一口,目光望向了遠方。那是一種閱盡滄桑看盡世間冷暖的眼神,是能夠包容一切的眼神,那眼神寧靜而又安逸,鋒利卻又溫柔。
最後,他聽見蘇成忠離開前沙啞的聲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有時候命運變化無常,卻又總是有律可循,該遇見的必將遇見,該錯過的終將錯過。”
“這纔是你該適應的事。”
甯辰枯坐一夜,清曉時分,卻終於得出自己的答案。
不能決定自己能不能被人喜歡,但至少,能夠決定自己要不要去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