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時宮門便會關上,清曉和莫雲深從一目的居所出來時,再想回宮已是晚了。
她心急如焚,卻只能等到明早。
莫雲深並未問她發現了什麼,他只是輕輕關上了門:“清姑娘,天色已晚,現下已經不能入宮,我送你回竹屋罷。”
秋冬的天,向來的黑得早,也不過是片刻,天色已經暗得很模糊了,這路邊是一片碧湖,湖也不大,只是這湖邊的路不大好走,湖邊種着許多樹木,樹上有烏鴉呀啊而鳴,聲音略有幾分淒厲,伴着清脆入耳的鈴鐺聲,顯得周圍愈發寂靜了。
清曉冷笑一聲,兀自往前走去:“不敢勞煩墨王爺,民女已經識得路了。”
莫雲深在她身後,聲色溫柔:“女子夜行,總歸是危險的,”片刻之間,他便已經行至她身側,他竟意外的牽起了她的手,掌心的溫度燙得清曉差點跳起來,“清姑娘,走罷。”他淺淺一笑,拉着清曉的手往前走去。
她忽得想起在竹屋時他見着她那抿脣一笑,也想起這幾月來她數次有意無意的遇見他,他身後竟從未有一次跟着下人,永遠孤身一人,也甚少乘車輦。
她幾乎是不由自主的看着他,他的眼眸是透亮的,略有暗的天色下,清曉能看到他頭上那根白玉簪子發出溫潤的清光來,一身靛青衣衫,一支白玉簪,一個足以讓人失心失魂的人。
清曉走了好幾步才緩過神來,緩過神的她毫不猶豫的甩開他的手,神色凌厲,“墨王爺,男女授受不親。”此刻已經行至那片碧湖,腳下的路有些泥濘不堪,她這一下甩得力氣有些大,整個人都踉蹌了幾步,卻在堪堪跌倒之際被莫雲深拉住了胳膊。
他將她扶好,然後從自己的衣衫上快速撕下了一塊布,包在自己的手上,這才握上了她的手,用了些力氣,比之前握得緊,“是我考慮不周,唐突了姑娘,如此可行?”他輕輕擡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然後拉着她往前走去。
該掙開的,這樣於禮不合。腦中有一個聲音不停的再說。
可是清曉卻是愣愣的被他牽着走,腳下的路高一步低一步,也如同她此刻動盪不安的心。
她忽然想起了童九。
她給童九的藥藥性有多重她知道,童九的病有多嚴重她也知道,所以她清楚童九不是死於意外,而是死於非命,而這死於非命,卻是她一心所愛之人一手策劃。
她心裡當時在想些什麼呢?可有後悔認識莫雲深?可有恨他?
時間千萬人,唯他遙不可及。
猶記得她小時跟爹爹上山採藥,浥山裡多奇花異草,她見着了一朵明豔白花,忙着伸手採摘,卻被爹爹毫不留情的打了手,狠狠的訓斥,訓斥她的不小心,也訓斥她的魯莽,那些話早就在記憶裡模糊不清,如今只隱隱記得一句:越是美麗的東西,越是碰不得。是毒是藥,更要細細分辨。
她漸漸清醒,漸漸冷靜,可她沒有抽回手,她走在他身後,此刻心裡已是一片寂靜。
五年前的他,於千盞是藥,五年後的他,於清曉卻是毒。
到了竹屋時,清曉垂着頭,語氣中頭一次沒有帶上諷刺和冰冷之意,“謝謝。”她對他說。
她意識到了,並非厭惡,憎恨纔是,有時候禮貌也是種距離,也或許還是更安全的距離。
莫雲深什麼都沒說,他只是輕輕點點頭,放開了她的手。
第二天一早,清曉幾乎是與上朝的人同一時間入得宮,她直奔未央宮而去,路上還是聽到有嘴碎的宮女和太監透露出的消息——百里綾小產了。
然而還有更讓人震驚的消息發生。
一進未央宮,她便隱約覺得不對,明玥不在,問了宮女,才知道她被錦帝叫去了宮內的校場。
校場一向是宮內舉行馬術,箭術之類比賽時的場地,明玥一個後宮女子,卻被錦帝叫去校場作甚?她也未曾聽過宮內這幾日有何賽事要舉行,腦中有一個信息隱隱約約要冒出來,卻是星火般得一閃,又不見了蹤影。
清曉很慌,很慌的她並沒有意識到,校場還是一個行刑的地方。
她在未央宮連歇也未歇便往校場趕,未央宮在宮中以北,而校場卻在宮中的西側,這一路走過去,花了清曉許多是時間,她的額上都出了一層薄汗,只是到了校場的門前,她卻被侍衛攔住了步子,這更讓她確定裡面有什麼事發生了。
“清姑娘是雖本王一起來的,開門罷。”她身後的聲音,清曉怎麼都不會聽錯,是莫雲深。
她轉過身,果然,莫雲深就站在她身後。
那侍衛見了莫雲深忙着點頭哈腰,很快便開了門,莫雲深走了進去,回望着她,以目光示意。
清曉自是快步走了進去,心裡卻在猜測着他爲何會帶她進來,只是左右猜不出個所以然來,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走,莫雲深很快便去了看臺之處,她還留在原地。
這校場相當大,中間滿是塵土,四面被高牆圍了起來,每隔五步便有一個侍衛,正對着她的那一個高牆,上面是便是看臺了,天色是灰的,像是要下雨,瓦片也是灰的,就連高牆也是灰的,卻有紅的柱,胭脂色的紗,飄飄渺渺,成了這灰暗天地間僅有的顏色。
也不對,也不對,還有一抹顏色是極爲刺眼的。
校場中間那一片紅色,幾乎讓清曉盲了眼。
地上是散落的肢體,和一具完屍,鮮血橫濺,染紅了塵土,就連空氣中都不可避免的充斥着鮮血的刺鼻之味,幾個侍衛正在那處收拾着,他們將四處散落的屍體往回撿,堆在了一處,有個侍衛提起了一顆頭顱,清曉認了出來,那是一目。
她身後的大門再次打開了,“吱呀”的一聲,這聲音冗長而沉重,清曉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可她連回頭的力氣都沒有。有人越過她往校場中間飛奔而去,是蘇纏香,而緊跟其後的,是雲姨。
讓人窒息的沉默被校場中侍衛的叱罵聲打斷:“快收拾!允你們替他們收屍已經是聖上開恩了!別一會兒累得我們受罰!”
清曉往前走去,每一步都走得很艱難,視線中蘇纏香的身影愈來愈清晰,但她也看到地上的肢體和一具完屍,是一目,和戚衛。
她看到蘇纏香的身子輕輕顫抖,她卻聽不到她的哭聲,她站在那裡,聽着侍衛的辱罵和呵斥,動也不動。
雲姨臉上連一滴淚也沒有,她很平靜,只是她最先做的事,卻是幾步上前,狠狠得扇了蘇纏香一個耳光。
“這一巴掌,是你欠我的。”
緊接着又打了她一個耳光。
“這一巴掌,是你欠你父親的!”
清曉簡直如遭雷劈,她驚愕的看向蘇纏香,卻發現蘇纏香同她一樣驚愕的望着雲姨。
可雲姨只是輕輕淺淺的笑了,說出的話卻讓蘇纏香幾近崩潰,“你可知戚衛爲何如此疼愛你?凡事牽掛你,什麼好的都留給你,甚至願意把命都給你?”
“你自小便愛問你爹爹是誰,現在我便告訴你,”她是如此雲淡風輕的說着,“他就是你爹爹!你不聽我勸,自私自利害死之人,就是你苦求的親爹!”
“我有六指,身在繡莊,不能成親,他卻也從未娶妻,在我懷你之時被迫入宮,又怕你長大覺得丟人,囑咐我讓你以後運絲入宮,只求看你一眼,只甘願做你的乾爹。”
“我讓你不要輕舉妄動,不要找他,你卻一意孤行。”
“現下這般結局,你可滿意?”她指了指地上的戚衛,聲色平靜的問道。
蘇纏香早已忘了說話,就連一旁的清曉都震驚的口不能言。
雲姨卻又揚手打了蘇纏香一個巴掌,“跪下。”她冷冷道。
蘇纏香像是失了魂魄,身子軟了,屈膝跪在了地上,只聽得雲姨一字一句說的竟是那般清楚,“從今日起,你與我和戚衛,再無任何關係。”
她說完,便不再理會蘇纏香,也不再看她,她蹲下身,平靜而溫柔的用絹帕擦乾淨了戚衛臉上沾上的塵土,戚衛的神色很安詳,好似他走得很安心,她輕輕理了理戚衛身上的衣衫,然後將他臉上幾縷凌亂的發撥開到兩側,她溫柔的湊下身,在他耳邊悄聲說:“我們回家。”
過了一會兒,她又喃喃一句,“我們回家。”
她將他的屍體費力的拖在一旁的木板上,期間她的嘴裡一直喃喃着什麼。
清曉想要上前幫忙,她卻像是被針扎到一般,厲聲道:“你不要碰他!”頓了頓,她擡頭看着清曉,“我不想再見到你。”
清曉停了動作,她這才放下心,嘴中又繼續在喃喃着什麼。
將戚衛整個人都挪到木板上時,她這才露出了放心的表情來,她將木板上系的繩子挎在了自己的肩膀上,然後一點一點的將木板拖離了校場,她走得慢,走一會兒又回頭看看木板上的戚衛好不好,路過清曉身邊時,清曉這才知道從方纔開始她嘴裡便喃喃的是什麼。
“我們回家。”她小聲對戚衛這樣說。
她有六指,從小就無人瞧得起她,唯有戚衛護着她,愛着她,卻只是無緣娶了她,無緣陪着她。
他們連個家都未來得及有,就被詭譎難測的命運分開了。
然後這一分開,便是生死兩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