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甯夜 - 東方圖書-免費在線閱讀
首頁 > 晚燈 > 晚燈 > 

第六十七章 甯夜

第六十七章 甯夜

“……是以特傳江家之女入宮爲伴。”

公公將皇后的懿旨交到江餘一手中時,臉上帶笑的輕扶了江餘一一把:“還不快謝過娘娘恩典,江大人的女兒能讓娘娘親手帶大,那可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

凡事都會有代價。

這便是江餘一聽命於皇后的代價。

江餘一攜着含着眼淚的妻子恭敬的將額頭抵在了地上,“臣,謝過娘娘恩典。”

夙業三十八年,冬,襁褓中的江晚音被帶入宮中,成爲皇后手中的人質,作爲牽制江家所用。

也不過是一年之久。

肅興帝的身體每況愈下,皇后與蕭妃明爭暗鬥,甯歌和甯淵水火不容,宮中是一派肅殺,平靜的水面之下,早已是暗潮洶涌。

那時江晚音剛過了一週歲不久,已經學會走路,不過話說得還不怎麼清晰,嬤嬤帶着她在這皇后的宮中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爹孃能來看她的時日少之又少。

又兩年,江餘一進了宮,探望女兒之際也暗示了皇后:“就是這幾日了,娘娘該着手準備了。”

可皇后卻再也等不得了,她抱着懷中已經過了三歲的江晚音,輕柔的摸着她的脖子:“下藥罷。”

江餘一望着自己那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兒,沉痛的閉上眼,再睜開時,眼中已經滿是視死如歸,“臣,遵旨。”

夙業四十一年,冬,肅興帝駕崩,戌時,宮變。

蕭妃與其子甯淵率明承的十萬大軍逼宮,口口聲聲稱文昭皇后與太醫江餘一狼狽爲奸,下藥毒死了先帝,然而形勢卻迅速逆轉,文昭皇后押着江餘一反咬了蕭妃一口。

大殿之上,文昭皇后妝容嚴肅的指着她:“你哪裡來的證據來懷疑先帝乃本宮所害!江餘一在此,你倒是來問問,他是受何人指使!”

“小小妃子,敢誣陷本宮,也要有那個本事!”她着正裝,眼角微挑,頭上的鳳冠閃着耀目的光芒。

江餘一雙手被人押着,文昭皇后來到他面前,拿掉塞在他口中的布巾,“說!到底是誰指使你毒殺了先帝!”

江餘一此刻已是傷痕累累,他連眼都未擡,有氣無力的道:“是……是蕭妃……”

“是蕭妃……指使臣這麼做的。”

文昭皇后擡擡手,那兩人又將只剩半條命的江餘一帶了下去。目中盡是好整以暇。

大殿之上,甯淵,甯歌,文昭皇后,手中持劍的侍衛,數百數千個目光紛紛凝在蕭妃身上。

蕭妃仰天長笑,目眥欲裂的看着皇后,“你當真是好心計!好手段!”

“可皇上不是我害死的!”她歇斯底里的喊出這句話。

說罷,她抽出甯淵腰間的長劍,也不過眨眼之間,她脖頸處已是一片血紅,人滑落在地斷了氣。

那一年,甯淵不過十二歲,他就那樣眼睜睜的看着母妃爲了力證清白死在了他面前,用的是他的劍,他只覺得身上冰冷的鎧甲快要涼進他的血液裡。

文昭皇后幾乎都要笑出聲了,這泱泱天下,馬上就會是她的囊中之物。

可命運有時就是那般可笑。

這大殿上正風雲變幻時,蕭妃身邊的親信卻找到了肅興帝放在暗格中的傳位詔書。

她註定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甯淵登基爲帝。

前朝風起雲涌,後宮卻是遍地殺戮。

也不知是哪一方的兵馬先動的手,雙方殺紅了眼,宮女太監四散奔逃,闌月皇宮已然變成了一個屠宰場,到處都是血,哀鴻遍野。

嬤嬤早已被江餘一打點好,在這一片打殺中將江晚音往宮外帶,人聲嘈雜,無數的火把照亮了周圍的一片血色,大批大批的士兵往宮內涌來,見人便殺,人命如草芥,此刻再真實不過。

行至祈福塔處,四面皆是士兵,已是無路可走,慌亂之間,嬤嬤唯有帶她上塔,用力撞開了一扇窗,將她藏進了塔內,讓她悄悄的不要出聲。

宿命一般。

那時的她手中捧着一盞小小的晚燈,就這樣闖進了一片黑暗中,然後藉着手中那微弱的光,看見了這塔中的牢籠,也看見了他。

這便是她早已湮滅的記憶中,第一次見到他了。

他被關在牢籠裡,驚懼的眼神緊緊盯着貿然出現的她和她手中那盞小小的晚燈,一身的狼狽,骨瘦如柴。塔中有着塵埃的味道,和一種難以名狀的臭味,那臭味便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他的臉很髒,身上的衣服更是破破爛爛,安靜的蜷縮在這牢籠一角。

她有些怕,可仍是壯着膽子上前,囁嚅着出聲,聲音軟糯:“哥……哥。”

他不曾答話,眼神仍然是戒備的,塔外是一片廝殺,塔內卻安靜如斯。

“哥哥,你爲什麼被關在籠子裡?”她許是不怕了,蹲在了牢籠前,聲音脆生生的。

可他不會說話。

“你這裡好黑呀,你不會怕嗎?”她圓圓的眼睛打量着四周,有着一絲懼意,隨即伸長了手臂,將那盞小小的燈,遞進了籠中,“喏,燈給你,這樣就不黑了。”

等了良久,他纔有了動作,慢慢的起身朝那盞燈靠近,可時間太短,命運太倉促,塔外響起的已不是嬤嬤的聲音,而是她孃親心急如焚的叫聲,“晚音,晚音——”

她匆忙循聲而去,任那盞燈掉落在他籠中。

孃親隔着窗戶將她抱了出去,她趴在孃親肩上時,只來得及看他最後一眼。

她年紀太小,歲月太長,那盞燈,那個籠子,以及那個少年,就這樣從此湮滅在她的記憶裡。

只是,這些卻全都銘刻在他的心裡,往後漫長的歲月裡,他心中只有晚音二字,他託各種各樣的人去找一個已經根本不存在的名字。

ωωω ★t tkan ★c○

到底是命,很多年以後,他遍尋她不着,卻又在山清水秀的浥山遇見了她。

然後在以爲她已經魂歸九天時,卻又發現了一個像極了她的人。

後來他帶她來這塔中看那萬千燈火,那麼多年以前,也是那扇窗,也是那個時辰,她破窗而來,身後是一片明滅的燈火,讓他第一次看見窗外是什麼模樣,她給了他一盞燈火,他便想將天下的燈火全部給她。

他是那樣溫和:“不過清曉,今日我帶你來,並非是讓你看這牢籠。”

“這萬千燈火,纔是我想讓你看的。”

她想知道琉桂閣的事,他便聲色平靜的將他母親的往事盡數告知,給她講了一個充滿遺憾的故事,掩去了其中所有的骯髒與殘忍。

“這選侍原不過是先皇身邊的一個貼身侍女,卻是耍了手段暗中得了一夜聖寵。”

“先皇並不知道此事,直至那侍女被人發現已有五月身孕,這才真相大白。”

“先皇一生最忌被人算計,奈何那侍女已經有了龍種,只能留着。”

“那侍女還以爲自己已經守得雲開,然而人生一路,卻是黃粱一夢,她誕下的龍子過給了其他妃子,而她也只得了個九品選侍。”

她問那個龍子呢,他很平靜的說,“那龍子一歲時,便歿了。”他選擇給她一個溫和而乾淨的結局。

然而真正的答案,卻是那龍子從一歲時便被關在祈福塔內的玄鐵牢籠之中,十年。

十年黑暗。

不見星辰,不見日月,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

雖是龍脈,可肅興帝不容他,後宮的妃子也不容他,他是皇家的恥辱,更是肅興帝心頭的一根刺。

只是像這樣掩藏於黑暗中的骯髒往事,她就不必知道了。

命運在冥冥中安靜的前行着。

甯淵登基,封錦帝,文昭被封了太后,這兩人,一個要替母妃報仇,一個怕事蹟敗漏,皆不容江餘一活在這世上。

太后的人將江家三十一口逼至京城紫淮山山腳,可到底是江餘一本事大,他金蟬脫殼,早已打點好一切帶着妻女從另一條路逃走了,此事唯有殺了他安排的替罪羔羊抵數。

這一場宮變,讓闌月元氣大傷,西蒼鑽了這個空子,趁此要挾闌月,衆人這纔想起祈福塔中還關着一個人。

和世一年,肅興帝的九皇子甯夜成爲西蒼質子。

他從出生起就活在黑暗裡,連名字,都見不得光。

本以爲是重見天日,然而卻只是從一個地獄,走向另一個地獄。

和世八年,甯夜十八,於西蒼病歿,同年,莫沾尋回其子莫雲深。

天下似乎就這樣安靜下來,命運按部就班。

江氏改名換姓,江晚音成了千盞,江餘一成了千文,他攜着妻女奔走逃亡了一些時候在浥河村落腳,然後收留了青碧。

又過數年,一切避無可避,千盞救回了莫雲深,卻也讓太后的探子鑽了空。

太后早已知道莫雲深的身份,一路追殺未果,竟還讓曾經的太醫江餘一救了,命運讓他們竟全都湊在一起,此時不除,更待何時!

然而還未等她下手,莫雲深便讓文其放了一場大火,他本意是讓文其將江家的人暗中救出,千算萬算,算漏了居心叵測的甯畫。

甯畫不會讓千盞就這樣留在莫雲深身邊!

她讓人遊說,以江氏二人的命換千盞的命,然後讓他們留在屋中活活燒死。

絕了莫雲深的念頭,也絕了千盞的念頭。

五年後,當千盞以自己本來的面貌和全新的身份出現在她面前時,她根本不曾畏懼,五年前莫雲深猜出了千盞是江晚音,可那時的千盞帶着青碧模樣的人皮面具,他從未見過她真正的樣貌,更何況五年後的千盞恨他入骨,怎會承認自己是誰!

她也是好心計,好手段。

只是莫雲深算漏了她,她也算漏了莫雲深。

他算漏的,是她的感情,而她算漏的,卻是他的感情。

她看着清曉和莫雲深相遇,看着莫雲深一點點的發現端倪,然後已經無法插手,已經無能爲力。

江餘一一生成也是醫,敗也是醫,所以他不許江晚音學醫,可她卻終是學了醫。

他帶妻女遠離宮闈,安靜的過了十幾年,仍是逃不脫宮中的千絲萬線,臨終只盼女兒平安一生,平凡一生,可她終是因醫名聲大噪入了宮。

清曉在宮中這些時日,莫雲深慢慢知道了她的身份,錦帝和太后到最後也都盡數知曉,唯她自己不知,她想離開,而邊疆需要她,那錦帝便做個順水人情,讓她去邊疆辦妥一切事宜,等用完她以後,錦帝和太后的人,皆迫不及待的想取她性命。

這十幾年的往事,當後來的清曉坐在一片火光中一幕一幕的回想時,方知有多可笑。

唯一覺得值得安慰的,便是那段被她埋在安穩歲月裡而忘卻的記憶。

當外面的世界是一片慌亂和血色之時,她拿着一盞小小的晚燈闖進了黑暗,遇見了他。

她不過是給了他一盞晚燈,他怎就記了她十幾年?

< 上一章 目錄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