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雲深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幾天後了。
好似做了一場長長的夢。
好夢,噩夢。睜開眼的剎那,一切都煙消雲散。
最先映入眼中的是飄蕩的白色紗帳,然後傳來的便是劇痛,渾身上下猶如被重新拆組了一般,痛得幾乎讓他再度昏死過去。
甯畫最先注意到他的動靜,忙湊了過來照顧他,可他的視線卻落在屋中的文其身上。
“她呢?”他的嗓子已經沙啞至極,整個人的臉色蒼白的猶如一張白紙,嘴脣乾裂得甚至在說話的時候已經冒出了血絲。
甯畫想要讓他躺着,可他卻推開她的手,掙扎着坐了起來,屋內有一瞬間,靜得讓人窒息。
良久,文其跪在他牀前:“清姑娘……不在了。”
天地是一片靜默。
他看到了那扇開了一半的窗戶,看到了從窗外灑進來的陽光,無數微小的塵埃浮動在那道光束裡,還看到了窗外的湛湛晴空,藍的純澈,也不過幾日光景,天氣已經回暖了,他看到了院中那顆安靜而沉默的大樹,它的樹枝已經長出了新芽,星星點點的綠色嵌在黑色的樹幹上。
一切都靜謐而美好。
過了很長時間,他的眼前才慢慢清晰起來,視線定格在跪在牀前的文其。
文其說話的聲音明明那般輕,他的耳朵在某一瞬間卻聾了。
他感覺自己張嘴說了什麼,可是他耳中聽不到任何聲音。
“不在了,是什麼意思?”
文其低着頭,而甯畫伸着手似乎想要攔着他,“城外的一處茅屋起了一場大火,當時清姑娘……”文其停了停,終是忍着說了下去,“在裡面。”
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劍聲一響,屋內的地上灑上了一片溫熱的血,文其的左臂已經躺在了那片血泊中。
他腰間的佩劍此刻已被莫雲深握在手中,劇痛讓他額上佈滿汗水,整個人疼得弓着身子,發出一聲悶哼。
他竟直接斷了他一條手臂。
甯畫被眼前的血紅嚇的呼吸一滯,她拉住了正要下牀莫雲深,“你瘋了嗎,你身上還有傷……”
她的話沒有說完。
因爲他已經一劍刺穿文其的肩胛。
這些年來,他鮮少有這樣冰冷而恐怖的神情。
“站起來。”他對文其說。
文其卻還依言站了起來,他整個人面色發白,疼痛讓他眼前一片模糊。
而莫雲深的傷口也早已裂開,胸前的傷染紅了他身上穿的白色長衫,他慢慢轉動着手中的劍,文其肩胛那處便血流如注,肉被他手中的劍翻攪的一片模糊,他看着文其疼得不禁叫喊出聲,終於神色陰翳的開了口:“我可曾說過,讓你保住她?”
文其疼得吶喊之際,仍咬牙道:“屬下辦事不力,甘願受罰。”
他在瞬間用了力,將劍剩下的部分全部刺進文其肩胛處,力道之大甚至逼得文其一路後退,他竟將文其生生用劍釘在了牆上。
甯畫此刻才驚得回了神,衝上來試圖拉住他,“你快放手,若再這般下去,他就要死了!”
他沒有管,目光牢牢的鎖在文其身上,他問:“屍體呢?”
文其已是氣若游絲,“在……在西廂房……”那日清曉離開以後,他就一直跟在她身後,他看着那些人放火,卻背過身去沒有出手相救,只在那場大火之後,將一具燒得面目全非的屍體抱了回來。
有些人的死,若能換來有些人心無旁騖的活,那便讓她就這樣死去也好。
時間總會痊癒所有的傷,他心中是這樣想的。
莫雲深鬆了手,他忽然在一瞬間想起了五年前。
他早已離開,留下文其處理後面的事,那時文其說她死了。
她爹孃在大火之時自盡而死,屋中還有兩具女屍,文其隨意火化了一具屍體,只帶回了骨灰。
當他還陷在她已經死去這無邊的黑暗中時,她的骨灰卻在他一次醉酒後被他打翻在地,消散在一場大風中。
他那時的感覺,唯有四個字,痛不可當。
而這一次,萬念俱灰。
當甯畫攔在他面前將那日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他時,他什麼也沒做,既沒有像對文其那樣斷她一條臂,也沒有刺她一劍。
他吩咐文其下去上藥,然後只對她說了一句話:“事成之後。”
他的意思甯畫很明白。
當初她帶着父親手中的兵符嫁到墨王府之時,便是與他做了一場交易,只是他心如止水,而她卻已經沒辦法如如不動。
她當然懂他話裡的意思,事成之後,便是她的死期。
他當真是一絲一毫都要爲那個人討回來。
明明是她先出現在他的人生裡,知曉他的一切過去,可是清曉卻能擁有完整的他。
她只能苦笑,當他得償所願之日,便是她給她償命之時。
從那日以後,莫雲深沒有再開口說過一句話。
他像是沒有受過傷一般,跑遍了整個溪城,然後帶回了很多黑沉木。
他一點點的劈,一點點的砍,神情專注的雕花,然後再將幾塊木用楠木釘鑲好,最後慢慢的上色。
他親手做了一副棺材給她。
將她放在棺材內,他卻沒有葬了她,他命人將棺材放在他的屋中,日日相伴。
他的傷將好之際,闌月與西蒼的仗也徹底打完了。
他再次去了霍至境的軍營,再見到霍至境之時,霍至境昔日的倔強已經再無半分,他恭敬的跪在地上朝他行禮。
莫雲深微微笑着,只讓他將望江帶上來。
自那次在宴會一別,他就已經想着這一天了。
望江被人帶進來時,臉上掛着相當閒適的笑意,他被綁縛在一個高架上,四肢均被鐵鏈鎖着,身上雖有傷,卻都不致命,可見霍至境是生擒了他。
莫雲深揮揮手,這一處帳篷轉眼就只剩他們兩人。
望江一點也沒有階下囚的狼狽,笑容悠然,聲音也相當自在:“我便知是你,夜,許久不見,可安好?”
莫雲深沒有說話,他走到一處架子旁,那處架子上懸掛着各種各樣的刑具,他修長而白皙的手指一一拂過那些刑具,似是在思量挑選哪一個。
望江嘴中發出一聲嗤笑,目光微挑,“左邊那處的大刀便不錯,三刀下去我必死無疑。”
可說着,他又輕蹙眉頭,“不可不可,你恨我至此,自然不能讓我這般痛快離去。不若這樣,中間那柄小刀便不錯,你可一刀一刀削盡我的皮肉,剜出我的內臟,如此方能讓我生不如死。”
緊接着他又失聲而笑,那樣閒適,好似在與人喝茶聊天,“或者那邊的長槍也正好,我在你骨頭上穿了四個洞,你也可用那長槍在我身上穿幾個洞,”他笑得眯了眼“你覺得如何?”
他說話的間隙,莫雲深的動作已經停了下來,煙青色的衣袖輕輕拂過那些刑具,他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衫,毫無雜色,是千盞曾愛極的青色。
他挑了一把圓月彎刀,刀寬不過一半小指,刀鋒很利,他拿着刀,邁着不緊不慢的腳步朝望江走去。
他的動作很慢,刀鋒抵着望江的胸膛一點一點的往皮肉裡推移,那一寸一寸,一絲一絲蔓延開的疼痛讓望江的呼吸變重了不少。
他卻仍是笑着低頭看了一眼胸膛處的那把刀,語氣中不免遺憾的道:“嘖,偏了心臟兩寸。”
莫雲深像是沒有聽到,仍是一點一點,慢慢慢慢的將刀往他的胸膛裡推,然後再動作緩慢一寸一寸的抽出來,彎刀的刀尖勾到了望江的皮肉,讓他佈滿滿額的汗。
他咬緊了牙關,笑容變得猙獰起來,“你倒是……將我折磨人的法子學了個十成十。”
他沒有停,選擇繼續說,“到現在,我還記得你在我刀下是如何的尖叫……如何的……”他笑了,眼睛盯着莫雲深,可是莫雲深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那把刀被他抽出以後,再次以同樣緩慢的速度刺進了同一個地方。
感受到溫熱的血像一小股水流般流了下來,他這才繼續道:“絕望。”
彎刀的刀尖讓他發出一聲悶哼,他的嘴裡已經滿是鮮血了,可他眉眼間盡是笑意,“做我的藥人……感覺如何?”
“我還記得……那時我刨開你皮肉的感覺……”他甚至發出了幾聲怪笑,而此刻身上已經被莫雲深捅了好幾刀,甚至可見森森白骨。
“那十年……像畜生一樣被關在籠子裡……感覺……感覺如何?”
“闌月……闌月的九皇子,竟是個見不得人畜生!”他說完,竟發出一串費力的長笑,直至整個人咳出了一大口血才停了下來。
“聽聞……你母親死時……還被殺她的侍衛全都姦污了一遍……”他的臉上已經滿是血跡,笑容猙獰仿若地獄羅剎,他的雙目緊緊盯着莫雲深,可莫雲深卻目光平靜,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破綻。
他就那樣一遍又一遍的重複着自己手下的動作,慢慢的將刀刺入,再慢慢抽出,一些沾滿鮮血的爛肉也隨着他的動作被帶出落在了地上,望江死的時候,嘴中還呢喃着他的名字:“他們爲何給你起名甯夜呢?”
“甯夜,甯夜……”
“你這一生,只能活在夜裡。”
“永夜……”他發出了一連串的笑聲,然後慢慢嚥了氣。
莫雲深從頭至尾沒有開口說話一句話,當望江胸膛處已是一片血肉模糊之時,他終於停了手。
他們腳下的土地早已被血染紅,空氣裡也瀰漫着濃濃的血腥味,他的雙手沾滿鮮血,他提着刀,就這樣動也不動的站在這裡,時間在此刻像是靜止了,孤獨在此刻緊緊抓住了他的靈魂。
他曾以爲,有一條路永遠走不完,那就是愛她。
可是還有一條,讓他防不勝防。
孤獨。
從此往後,他的生命只剩一片永夜,再無日月星辰,再無闌珊燈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