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的秋總透着一股肅殺而荒涼的氣息,各個宮內總是時不時傳來掃帚清掃地面的聲音,一棵樹上的葉子由綠變黃,也彰顯着一個季節的結束和另一個季節的開始。
已是黃昏了,清曉從太醫院拿了藥便往未央宮走去,身邊也沒有宮女和太監等下人跟着。
快到未央宮時,忽得有一個小公公快步過來,低着頭道:“清姑娘,請移步荷葉亭。”那小公公做了個手勢,清曉一見,便知不能拒絕,她問道:“公公可知道是誰找民女?”
那小公公忽得一笑,“姑娘去了便知道了。”
如此,清曉想了一想, 便點了頭。
一路行得很是曲折,但這一路的風景清曉卻是越看越熟悉,直至走到那處藤架時,清曉這才明白過來。
這個地方就是她初初入宮時遇到甯辰的地方,那時他在亭中與霍至境對弈,而她正好行至白玉橋,想走,卻終是被他攔住了腳步。
原來這地方便是荷葉亭了。
倒也真是名副其實,湖中滿是殘敗的荷葉,皆垂頭喪氣的貼着湖面,湖邊的柳樹也顯得極爲蕭條,已經走到這一步,清曉顯然知道是誰要見自己。
那小公公將她領到甯辰面前便實相的退下了,這一處地方因着地處偏僻,路過的宮女太監甚少,因此極爲幽靜。這湖心亭倒也不大,只是因着建在湖中央,可縱覽四周景色,所以倒是個不錯的觀景之地。
周圍靜得讓人心慌,甯辰擡眼看了一眼清曉,她今日穿着青衫,一根羊脂玉簪子只簡單的挽住了青絲,劉海和衣襬皆隨着微風輕輕擺動,她目光平靜的望着自己,裡面卻不摻半點欣喜之情,冷靜得讓他心頭髮苦。
他有些尷尬的出聲:“坐吧。”
未曾想她搖了搖頭,換做了一臉恭敬的站在原處。自他認識她以來,她總是這樣冷靜與疏離,也只有算計着什麼時,眼中才會有淡淡的光芒。
他將那小小的瓷盆往她面前推了推,“清曉,你看,我種的塵燭今日發芽了,聽莫大哥說,再過些時日就會長出葉子,開花時會替你引來許多夜星。”
“我將它照顧的很好。”
清曉有些發愣,卻很快的回了神,“是嗎,王爺真是費心了,想來塵燭花定是極爲好看的,只是不知王爺今日尋來民女所謂何事?”
甯辰一下子便無措了,“我……我只是想見見你罷了。”
清曉掩脣嗤笑一聲,冷下了臉:“既然見過了,那民女這便走了,慧妃娘娘還在等着民女。”也不管自己並不認識路,這邊擡了腳要離開。
甯辰抱起了小小的瓷盆迅速的站起,越過她走到了前面,“我記得你不識路,我送你罷。”語氣甚至夾雜着一絲絲的哀求。
清曉沉默了一瞬便再次回拒了甯辰,“不必麻煩王爺了,民女已經識得路了。”
她心中始終都不曾忘記過蘇成忠給她的警告。
滿身仇恨之人最忌與人交往密切,她走的路,並不是什麼安然無恙的坦途,自入宮起,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清曉從未如此清醒過。
她心中暗歎了一口氣,塵燭,夜星,恨難平,記憶卻比恨更難平。
猶記得第一次聽見塵燭這種花,是從莫雲深口中。
那時的她對夜星充滿好奇,問了莫雲深關於許多夜星的事,其中有一樣,便是塵燭。
夜星最喜蘆葦,次喜塵燭,這種花的花瓣遇光便會發光,因此才能吸引無數夜星來與之相依相偎,那時的她很好動,聽說了便想尋到一看,因此拉着莫雲深尋遍了浥山的許多地方。
可是沒有尋到。
時節不對,地點不對,好似緣分,也不對。
於是她有些賭氣,便拉着莫雲深去浥河邊看了大片大片的素塵,指着那一片白色的素淨的花很是得意的道:“你見過塵燭,可你未必見過此花。”
她摘下一片花瓣,瞬時滿手塵埃,於是眯着眼笑問:“猜猜它叫什麼名字?”
莫雲深溫和的笑着,笑中眼中皆是無奈,“姑娘就不要爲難在下了。”
她這才滔滔不絕的講起素塵來,臨走的時候,小心翼翼的連根挖了好幾株素塵,一邊挖一邊喋喋不休:“我替你制些素塵的種子,可種一些在家中以作觀賞,但切勿種的多了,此乃寒物,對身體不好……”
莫雲深極有耐心的聽着她的滔滔不絕,雖然不出聲,卻幫着她一起挖。素塵的種子很難得,清曉挖了五株才得了一顆種子,後來趁着莫雲深養病的時候,她又陸陸續續的殘害了許多素塵,這才積攢了小小的一荷包種子,交給了莫雲深。
那時的她,滿心滿眼皆是莫雲深,他多看哪一個事物一眼,都能讓她爲之費心許久。
回憶成了一面鏡子,照盡了她的愚蠢。
一陣桂花香將清曉從回憶里拉出。
逞強說自己不識路的結果便是迷路,清曉現下走得這條路相當僻靜,宮女與太監皆不見一個,青灰色的宮道上甚至有一些溼膩的青苔,清曉不由自主的循着那桂花香往前走,待回過神時,才發現自己站在一處破落的小院前,她擡首一看,是琉桂閣。
門上的朱漆已經掉落,就連銅環都不見了一個,歲月的痕跡是這樣明顯,看樣子,這裡倒有些像冷宮的某一處,她深吸了一口氣,鬼使神差的推開了那扇門。
灰塵迎面而來,嗆得她忍不住咳了幾聲,然而這陣灰塵過後,清曉卻聞到了一股濃郁的桂花香,她往院中看去,首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棵長得正好的桂花樹,然後,便是一身墨紫色錦袍的莫雲深。
他回望着她,目光裡有淡淡的疑惑和笑意,清曉腦子裡當下一片空白,兩人沉默許久,終是清曉耐不住率先開了口:“此處這般荒涼,不知王爺來此處作何?”
莫雲深一反常態的沒有回答,只是溫和的反問道:“那清姑娘呢?”
清曉倒毫不避諱理直氣壯的開了口:“迷路。”
換來的是莫雲深倏爾一笑,這一笑,讓清曉方寸大亂,腦中凌凌亂亂的繞着一句“秩秩斯干,幽幽南山”。
那乾淨又幽靜的笑容,一如當年。
“姑娘可是要回未央宮?恰巧我要去跟皇上請安,便送送姑娘罷。”說着,已經來到門前,“姑娘,請。”
清曉極力掩飾着自己的慌亂,跟在了莫雲深身後,卻見莫雲深臨走時還細細的拉上這琉桂閣的宮門。
莫雲深轉過身便看見了清曉眼中的疑惑,這才道:“如此好的桂花樹長在這裡倒是可惜了,清姑娘覺得呢?”
清曉再次望了一眼琉桂閣那三個字,沒有回答,只忽然問道:“這裡曾住着什麼人?”
莫雲深如玉的聲音響在耳邊:“聽聞是先皇的一個九品選侍。”他目光寧靜的望着遠處。
不過是一個九品選侍,難怪住的地方這般荒涼,清曉還以爲此處是冷宮一角。
“這選侍原不過是先皇身邊的一個貼身侍女,卻是耍了手段暗中得了一夜聖寵。”
“先皇並不知道此事,直至那侍女被人發現已有五月身孕,這才真相大白。”莫雲深說的很慢,聲音也很輕,這一路走來,已經略略能見到幾個宮女太監。
“先皇一生最忌被人算計,奈何那侍女已經有了龍種,只能留着。”
“那侍女還以爲自己已經守得雲開,然而人生一路,卻是黃粱一夢,她誕下的龍子過給了其他妃子,而她也只得了個九品選侍。”
是了,這便是皇宮了,聖心難測,行差踏錯,一生終了。
“那個龍子呢?”清曉問道。
甯淵的母妃是蕭妃,甯歌雖被過給了太后,但母妃卻也是曾經名揚京城的才女雲妃,甯辰的母妃品級雖不是貴妃,卻也是衆人所知的常昭儀,現下的龍子不過他們三個,倒未聽聞有誰的母妃只是個九品選侍。
“那龍子一歲時,便歿了。”莫雲深的語氣裡似是帶着淡淡的遺憾。
原是如此。
清曉轉念一想,倒也不怎麼意外,吃人不吐骨的後宮中,連慧妃的第一個孩子都沒能保住,一個九品選侍的孩子想活下來,太難了。
往事說完,清曉也能堪堪見着未央宮的大門了,她躬身,眉眼帶笑的行了個禮,“今日民女耽擱王爺了,王爺的恩德民女無以爲報,若是以後身側的人身體有何不適,皆可來找民女。”
態度如此恭敬,言語卻是挑釁的。
莫雲深輕輕擺了擺手,倒是不在意她的話,“舉手之勞。”
“那民女這便退下了。”清曉說完轉身離去,只是走了幾步,腦中這才覺出不對來,她下意識叫道:“王爺留步,這琉桂閣的事也算是上一朝的事了,敢問王爺怎會如此清楚?”
她這問題顯然是逾矩了,只是今日她若不問,這必成她心中的一個疙瘩。
莫雲深笑的坦蕩,“我早前曾被桂花香引到那裡,可惜那般好的桂花卻開在那荒涼之地,因而想將它移至墨王府,便特意去問了史官。”
確實如此,宮中的花草並非想移便移,莫雲深做事向來滴水不漏,斷不會給別人留下逞口舌之機。然而他接下來的話卻讓清曉愣在原地。
“今日見着清姑娘,卻忽而覺得那桂花長在那處也不錯。”他的笑容很清淺,長長的宮道上,他長身玉立,生生的黯淡了萬物。
“至少能替迷路的人指一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