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曉沒想到自己會一語成讖。
第二日她起了個大早,秦阮收拾着馬車,幾個侍衛套着馬鞍,卻是不見莫雲深和文其的身影,清曉正四下望着,他們二人便過來了。
莫雲深今日着實有些誇張了。黑色的狐皮大氅將他裹得嚴嚴實實,他的面色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潮紅,其他地方卻異常蒼白,向來櫻色的兩瓣脣如今已經幹得乍起了皮,眼圈周圍略有暗色,稍稍呼吸便一陣蒸騰的白霧。
僅僅一眼,清曉便知他這是風寒侵體了。也是,昨夜那般寒涼,他連個披風都沒有系便坐在院中那麼久,真是不病才奇怪。清曉腦中有根弦又繃緊了,看見秦阮將梯子放了下來,立即動身往馬車裡鑽,可到底是避不過,文其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姑娘且慢,昨夜裡我家公子受了風寒,姑娘既是大夫可否替我家公子把脈一二,我知此舉唐突了姑娘,可若是公子再這般病下去,小人唯恐耽誤行程,延誤皇命,姑娘深明大義,想來定會伸此援手……”文其說得很是恭敬,一旁的莫雲深垂着眼,面上無甚表情,也並未出聲客氣幾句。
倘若不是他和她的身份擺在此處,清曉簡直都想將他痛罵出去,自作孽,不可活,偏還得連累她!
“不必把脈,你家……公子生得也不是什麼嚴重的病,連服此藥三日便好。”說罷,掏出了一個小瓶子交給了文其,這藥不過是最普通的那種藥,她巴不得莫雲深病些時日,讓他多謝難受,她不停留,給了藥便要鑽進馬車。
“姑娘,文其還有一事麻煩姑娘,我家公子如今……姑娘也看到了,再是受不得一丁點兒寒,可趕路之事不可誤,還請姑娘能讓我家公子在馬車中養病幾日,畢竟我家公子……”他很聰明的適時打住沒有再說,但清曉深知他在用王爺的身份壓她。
若非清曉的性子這些年淡了許多,否則此刻定然是踢莫雲深幾腳的心都有了。她眉目凜然的望向了一旁站着的莫雲深,他仍然沒有說話,還很應景的咳嗽了幾聲,隨即目光如柔柔水波包裹着她。
“莫公子已是這般嚴重,區區一個馬車,民女焉有不讓之禮。”清曉差點咬碎了一口銀牙,她抓着披風便要下車。
莫雲深這才悠悠的開了口,不過話卻是對文其說得:“文其,道歉。”
文其臉上連不滿的表情也沒有,朝着清曉彎了腰,聲音和言語一樣剛硬,“清姑娘,剛剛是小人唐突了。”
莫雲深攏了攏披風,眉峰一揚,眼角的餘光睨着文其,“去再買了一輛馬車來,”隨即又轉了頭,“姑娘快些上車罷,今日天陰,外面太冷。”他的嗓音有些病態的沙啞,低沉的好似壞掉的琴音。
清曉也不客氣,當即便重新上了馬車。
接下來的路程果然是相當緊張,他們幾乎不怎麼停歇,整日只爲趕路。一連幾日下來,莫雲深吃着清曉給的藥倒是好了,清曉卻因着這連日的趕路疲憊不堪。一路倒也安順,莫雲深再沒生什麼事,只是囑咐清曉到了邊疆時要將匕首隨身帶着,以防萬一。
越往北,天氣越是寒冷,到甯歌所在的溪城時已是二月了,可仍是大雪紛飛。甯歌來了城門口迎接他們,清曉自然知道自己是沒有這個面子的,甯歌來的一半原因是莫雲深,還有一半,卻是爲童九而來。
甯歌與童九的關係自是不錯的,二人既能結爲兄妹,甯歌又是重情重義之人,少不得要細細盤問莫雲深。莫雲深做事一向滴水不漏,既然敢來,自是有自己的一番說辭,只是免不得要在溪城耽擱些時間。
然而他結束的出乎意料的快,他們是午時到的溪城,然後被甯歌接到了西王府。莫雲深自然去了書房與甯歌說話,清曉也偷得浮生半日閒,領着秦阮和幾名侍衛去溪城的街上轉了轉,這些年來甯歌將這溪城治理的算是井井有條,很受百姓信任,單就清曉來看,他是比甯淵更適合坐上那個皇位。
甯淵自然是有手段,可他在朝中做事只有借他人之力,在百姓心中並無威信,而他心中也未必有百姓,甯歌卻是不一樣的,甯歌管轄的地方雖小,在百姓心中卻也是有地位的,更重要的是,他心中也有百姓,單就宮內他屈尊降貴的幫槐安便能證明。
只是造化弄人,當年他與皇位擦肩而過。
清曉他們回到西王府時莫雲深已經談完了,甯歌來前廳稍稍與她打了個照面,寒暄幾句,話裡一句都沒有提到童九,對莫雲深也一如往常。倒是莫雲深看到清曉和秦阮手中提着的小小包裹問道:“買了些什麼?”
秦阮是個嘴快的,清曉還來不及阻止她便舉起手中的大包小包一個一個解釋道:“回王爺的話,這些是溪城特有的梅花酥,粒子糖,還有果酒,清姑娘嘗着喜歡,便多買了一些回來。”
甯歌接了話:“這些在溪城的確是獨一份兒,沒想到姑娘會如此喜歡,姑娘似乎口味偏甜,這府裡的廚子做糖醋魚也算一絕,今晚姑娘便嘗一嘗。”他當真算是溫潤如玉的謙謙君子,沒有甯淵的陰翳,沒有莫雲深的疏離,他身上的氣息令人相當舒適,很難想象他自小是在太后膝邊長大。
與宮內的人接觸這般久,唯有他與甯辰能夠讓她心生好感,暫時放鬆,她不禁柔和了眉眼,“如此,多謝王爺美意了。”
聽到此,莫雲深上前一步接過清曉手中的東西,“承清姑娘的福,我也想嘗一嘗這些,姑娘可願?”
清曉唯有將手上的東西交給莫雲深,低眉順眼道:“王爺賞臉纔是民女的福氣。”
當夜他們便歇在了西王府中,清曉連日來的風塵僕僕終於在今晚去了大半,這鵝毛大雪不過下了半日,便在院中積了厚厚一層,清曉挑燈時開了窗戶往外望了一眼,只見天地一片白,院中的燈籠散發着微黃的幽光,風呼號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裡顯得很清晰。乾枯的樹枝上也積了一層白,清曉沒坐住,走了出去。
浥山也有雪,卻不似這般大。她穿着前些日子秦阮替她準備的鹿皮絨小靴,小心翼翼的踩在了雪上,咯吱咯吱的聲音就好像讓她回到了浥山。
記得那年是華清收她爲徒的第三年,那年雪特別大,浥山山腰的雪積得已如溪城這般厚,她偷偷溫了華清的一壺好酒,喝得渾身溫暖之際想起了爹孃,想起了青碧,也想起了莫雲深。於是跑到院中去踩積雪,用凍得通紅的手指在地上寫他們每個人的名字。
數“莫雲深”寫的最多。
那時她的心快被愧疚生生撕爛,想着若非自己擅自將莫雲深帶回了浥河村,他一個外人或許可以逃過一劫也說不定……
如今再踩着腳下的雪,寂靜的夜裡,咯吱咯吱的聲音依舊清晰,清曉卻已經不會再傻傻的去寫他們的名字了。
五年愛恨,該結束了。
她仰頭望着悽悽明月,心中已經有了決定。